那天二哥先是來找果園里的父親，父親在果園里圈了一個羊欄，喂了兩只羊，因為才過了年不久，正是八九時候，兩只羊都低垂著頭，嘴里咀嚼著父親才扔給它們的干草，北墻那兒可以暖暖地曬太陽，父親就偎在北墻那兒看著他的羊。

　　聽到二哥喊，父親或許聽見了，也或許沒聽見，父親耳背，他只是稍稍動了動身子，以便靠得他的羊兒更近一些，兩只羊對父親以這種方式與它們相處早就習以為常，它們并不多理睬父親，好像父親本該就與它們同欄一樣。

　　二哥找到父親，把父親從羊欄里攙出來，幫他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棒說：“老爹，為獎勵您好好吃飯，配合吃藥，我決定給家里新買一臺冰箱。”

　　父親不以為然，他咧了咧嘴，皺了一下眉，買不買冰箱對他有什么用呢？他對于家具的多少與母親正好相反，母親喜歡家里添家具物件，早些年哥哥弟弟 們結婚分家單過后，家里的家居物件一件一件地也分去了，現在家里除了八仙桌和一對老式椅子是父母自己的老物件外，那席夢思床、彩電、空調、低組合柜、沙發 什么的，都是哥哥們你一件我一件給添回來的。

　　“怎么沒用，這樣夏天的時候，你就可以吃到老冰棍了呢。”二哥說。

　　“嗯嗯。”聽二哥這樣說，父親果然高興起來，他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現在不比過去了，家里的雪糕、棒棒冰、冰激凌、甜筒兒多的去了，倒是過去的那種老冰棍兒已很少了。父親獨獨喜歡老冰棍兒，喜歡把老冰棍兒捏在手里，用舌頭慢慢地舔化，然后再慢慢地一下一下咽到肚里去。

　　父親愿意待在半山腰的果園里，果園里有桃樹、梨樹、蘋果樹、山楂樹和核桃樹，春天時這些樹會把整個偌大的果園喚醒，嫩黃色的小草芽悄悄萌發，含 苞的花骨朵兒燦然綻放，樹葉兒好像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果園里喧鬧起來，現在為時尚早，蜜蜂蝴蝶兒還沒有飛來，父親除了看他的羊就是看他的樹，看他腳下的 土地，一輩子都看不夠的樣子。

　　二哥覺得父親與這半山腰是一體的了，他沉默地蹲在那里，就好像半山腰里的一棵樹或者一塊石頭，又好像漫山遍野的草，風來了、雨來了，歷經了嚴寒酷暑，他都在那里，與山、樹、草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

　　父親待在果園里，二哥下山來，他去找母親，母親今年69歲，比父親小了兩歲。 二哥說：“您照顧老爹的身體有功勞哩，我決定買一臺冰箱給家里。”

　　母親戴著老花鏡正坐在床沿上衲著鞋墊，她雖然花眼，耳朵卻很好，她一下子就聽到了二哥的話，她停下手里的針線，笑瞇瞇地張開了嘴，“嗯，冰箱好哩，這樣那些剩菜剩飯就不會丟了可惜。”

　　二哥又著重說：“給家里買冰箱，是因為您照顧老爹身體好，有功哪。”

　　母親聽了這話，萌萌地撅了撅嘴。那老頭子可真是不乖，為了哄他吃藥、吃飯，母親是紅臉白臉都唱，說起這唱來，因為老頭子愛看戲聽戲，大字不識一個的自己硬是學會了幾段戲文，老頭子使小性的時候，這戲就派上了用場，咿咿呀呀一唱，準保又乖又聽話。

　　照顧好老頭兒還有獎勵，真是不錯。母親喜笑顏開，她沖著二哥樂呵呵的。二哥與我說這些時，臉上是笑著的，我卻從這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絲淡淡的心酸。

　　父母真是老了。當年我們看父母的時候，是仰著頭的吧，怎么感覺這世界上的事就沒有父母辦不到的呢？我們的家就是父母從一窮二白建設起來的。

　　小時候看母親趕集，農村的大集那么大，人山人海、琳瑯滿目，母親來到集市上，這個摸摸、那個瞧瞧，沒有一個不喜歡，沒有一個不眼饞，但喜歡歸喜 歡，眼饞歸眼饞，回來的時候，手里總是會買下最有價值的那一件，家里的物件就是這樣被一件一件買回來，組成一個大家庭的。我們的家慢慢擴大了，家里先有了 大哥二哥、我和小弟，后來大嫂進了門，二嫂進了門，我出了門，弟妹進了門，后來侄子侄女們就長起來了，我帶著兒子也常常回娘家來，再后來，哥哥弟弟從老屋 里陸續搬了出來，最后家里就只剩下父母兩個人了。

　　日子怎么變得那么長了，天一亮就好像沒有了黑的時候，天一黑又沒有天亮的時候，父親面對著母親，母親面對著父親，一個不想讓另一個難受，就總也不提想念兒女們的話頭，實在是寂寥久了，父親會用嘴敲打起鑼鼓點兒，母親就會在父親的鑼鼓點兒中唱起。

　　山里的光陰就這樣老了一年又一年。

　　進入冬月后，父親的身體突然不好起來，先是止不住的咳，憋得難受。沒有辦法，父親被送進了醫院，掛起吊瓶來輸液，哥哥弟弟們都相繼來到了病床 前，先是大哥陪兩天，二哥陪兩天，小弟陪兩天，父親是歡喜的，他不歡喜病痛，他歡喜孩子們都來在跟前，父親不讓母親來醫院陪，他悄悄對母親說，他想與娃兒 們多待一會兒。

　　母親給我打電話時是這樣說的，她在電話那頭說著，電話這頭的我無語哽咽。

　　在醫院里治療了10天后，父親說什么也要出院，他自己去護士站找大夫，強烈要求出院。護士給他喊來了醫生，醫生問他感覺怎么樣？他說他一切都好 了，再也躺不住了。醫生對哥哥說：“其實，老人家應該再多住幾天的，再給肺部消消炎，不過病人愿意回家也行，但回家要記著好好配合吃藥，好好增加營養，把 身子調理好。”父親偷偷對母親說：“這人是不能生病啊，我問了護士竟然花了七八千，恁多的錢，錢得娃兒們出，仗著還有新農合能報銷一些兒。咱可不能總給娃 兒們添亂，他們忙才好哩，要是天天都在咱跟前粘著，那得多讓人愁。”父親在竭力勸解著自己。

　　母親扶父親下樓，父親的身體因為瘦而有些飄，母親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說，“回家后，咱們好好吃藥更要好好吃飯啊，你要好好聽話，娃兒們說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嗯嗯，聽話聽話。”父親說，“咱們倆為了娃兒們要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父親說話的聲音很大，我們跟在他的身后淚眼婆娑。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