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閑置的木凳

松柏下的幾只木凳

好久沒有人坐過了

陽光曬得暖暖的

也沒有人坐

雨水過后，木凳光潔

還是沒有人坐

昨夜，好大的雪

許多雪花坐在了上面

哦，這些公墓里的木凳

能坐下來的人，來了

很快又走了，留下來的人

都習慣了躺著

 

2、山坡羊（之一）

山坡上，羊在低頭吃草

從身體里，分蘗出一個個更小的身體

潔白的羊，挪動著步子

走向山坡，草甸，河灘，荒涼

它們低頭吃草，像冬天

遺下的一片片雪

它們低頭吃草， 像神放生的孩子

那么白的孩子，嘴唇吻在草葉上

那么小的羊，消失在刀刃的光芒里

 

《山坡羊》之二

羊在低頭吃草，下垂的乳房

和陰囊抱在懷里。它們潔白的樣子

像穿著白衣的孝子

沿著被風洗劫過的河流

蹄子噗噗響。提刀者剝下羊皮

像脫下一件孝衣。衣架放在火上

一只小羊，頭大頸粗，有螺旋角

正抖著鬃毛，跟著風

和四散的云朵，拼命向眾生奔跑

 

3、余暉

光都奔向西天，聚攏，匯合

天空成五彩，開始失重，向西傾斜，墜落

落日沉甸甸的，越來越低

據說，它們要去的地方，是個極樂世界

我身上還有黑暗，它們不帶我去

 

4、有些東西適合同歸于盡

火旺旺的。燒火人悶頭添柴

木柴在手里出了汗。水，還沒有開

他體內也有一團火，越燒越旺

一雙手，往他身體里不停添柴，一直添

水，冒出熱氣

但還是沒有開。鍋蓋子捂得嚴實

燒火人帶著體內的一團火

投身火里。水終于開了，沸騰了，跳起來了

火越來越大，一把抱住水，摁進了身體里

水越來越少。火盡了，水干了

 

5、所有的悲傷都寂靜無聲

夜空，星星那么多

都沒有名字，綴在黑暗里，不輕易落

也不輕易動一下

風，從來沒有停止過吹拂

它還會一直吹下去。大地又換了衣衫

越冷穿得越單薄

小雪過后是大雪。在夜里

萬物戴上了黑口罩，一切都安靜下來

檐角，掛上了霜

 

6、我喜歡的春天

不是春色撩人，翅羽高飛

掠過額頭。不是風一陣比一陣暖

水一波比一波柔

睡在地里的人，不再貪戀花枝

不再懷抱谷粒回家

雨水向下，也有睡不醒的事物

滿目蒼翠的田野，泥土濕潤芬芳

草木高過墳塋

蓋住了人間最大的悲傷

 

7、突然

去年，我小一歲

也小不到哪兒去，只比現在小

白發沒有現在亮，眼神沒有現在冷

前年，我小一歲

也小不到哪兒去，只比去年小

腳步沒有去年重，心也沒有去年疼

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突然就中年了

仿佛剛入冬，夜幕一下子降臨

時間提前了

可是，夜長了

睡眠卻越來越短。多出來的黑時光

又加重了顏色

等黑夜全部吞噬了白天

那一刻，我的親人，請不要責怪我

突然把你們都放下了

 

8、讓火死在火柴里

喜歡糊火柴盒

紙里包住火

偶爾，也打開盒子

一根一根劃燃

火那么短

一不小心就燒疼手

剩下兩根火柴時

它們并排躺在盒子里

除了躺著

什么也做不了

我見死不救，遲遲沒有伸手

我怕一伸手

也成了一根火柴

不如，就讓火死在火柴里

死在火里

 

9、舊衣服

喜歡把舊衣服壓在箱底

總覺得上面，住著不同的自己

總覺得舊時的模樣

還沒有從里面走出來

袖口有汗漬，領口有體溫

總覺得送衣服就是送人，送自己

總覺得送出去的衣服

有一天

會再找回來

老家精神失常的嫂子

身材跟我相仿，卻不敢送舊衣給她

怕衣服上的我

走回來時，也成了精神病人

 

10、木頭詩

來，為我買下這一堆木頭吧

親愛的，你要學會量材斷木

涂油噴漆，處理干裂、翹曲、鋸口傷

掌握鋸刨鑿等手藝

你要用這一堆木頭

為我造一座房子，兩把桌椅，一張床

再用剩下的小木條搭個雞棚

圍個柵欄墻。四季都爬著花藤野蔓

那些木屑，可以燒火，做飯，燉肉

火旺旺的，不用蒲扇

自然風一吹，火苗就躥得老高

我們把彼此養得胖胖的

木梳子穿過我的頭發

發出水聲，你坐在屋檐下刻小木飾

我們在木房子里把身體用舊

皮膚長出木頭的紋理，頭發都褪了色

那時，我們就用最后一截木頭

在地下建一座房子

我們躺在里面，看植物們潔白的腳丫

房子上長出新的木頭

 

11、我需要一把干凈的椅子

比我還干凈

木質的身子，密不透風

曾接納過鳥鳴，露珠，果子，雨水

和云朵的撫摸

經歷過四季，體會過溫差

冷過，也熱過，愛過

不曾恨過

椅子是原木色的

也不必雕飾鏤刻。避開主位

放在安靜的角落里，燈光不宜太亮

但要柔和。我坐在上面

不用說什么

這樣的椅子，只一把就夠了

有沒有人來，它都不空

 

12、樹都落光了葉子，我并不擔心

窗外的樹木，落了葉子

光禿禿的，死了似的

它們好安靜呀。仔細看

枝頭還頂著幾串珍珠似的小果子

我一點也不擔心

天冷了，它們只是睡著了

等它們好好睡一覺，醒來又是一身光閃閃的羽毛

那些一年到頭不停長葉子，一直綠

一直綠的植物

多累呀

就像我

 

13、生日帖

又系上一個扣子，身體似乎更嚴實了

夏天已去，風里的哨子

越來越長，影子越來越短

這初秋日，每年都在身體上

系一個扣。如今，幾十個扣子的身體

已經密不透風，森嚴壁壘

早起，煮兩個雞蛋

做一碗長壽面，今天不減肥

只減脾氣，和車速。像水一樣笑出聲

秋收在望。許下心愿

萬物都要結出果實，我愛的人

平安健康，都有一個黃金的收成

 

14、谷雨

雨一直在下，從南到北

從東到西。這么多雨，我們又出現在

同一場雨里

我們的衣服，晾在同一根樹枝上

雨后的陽光，像小小的花朵，一朵連著一朵

綴滿我們的衣衫

竹筐里，青草新鮮欲滴

小鐮刀似彎月，我們梳羊角辮

還不懂羞怯之美

 

15、自畫像

磨刀人在打磨一把老刀

滿臉銹跡，刀刃上，只剩下半寸鋒利

這把曾經嶄新的刀，出鞘那一年

帶著很多奢望，曾想一刀打下個太平盛世

刀在石頭上發出快樂的尖叫

水從手指滴下來，舔著剛磨出來的新刃

磨刀人始終沉著臉，額頭掛著汗珠子

只把渾身的力使在雙臂上

鋒刃廢過幾次之后，刀身越磨越薄

低頭磨刀的人，一輩子也沒有砍斫的機會

那些刀客，懷揣絕世刀譜，刀法出神入化

最后都退出江湖，隱身而居了

我神情恍惚，有時是那個磨刀人

有時是那把刀，有時是那塊磨刀的石頭

 

16、野葵花

找一塊地

種上的谷子，大豆

再在它的邊緣

種幾株野葵花

我替莊稼活著

野葵花替我活著

秋天薄涼

男人扭斷野葵的脖子

有些東西，像花瓣一樣

從我身上落下來

 

17、風來了

風無聲吹，我注視一群螞蟻

屋檐下有巢穴。更大的風就要到來

更大的，無常的事物，注視我

我動了搬石頭的念頭

風助我力，就像無常的事物搬動高山

召喚雨季，種子長成玉米，大豆

在風中，越來越警覺

手里的細微之物，速度都快得驚人

一些落地的聲音，又輕又刺耳

 

18、領悟

說起無性之愛

無非是兩列火車，同軌

或并軌，都不能擁抱

不能在云光與山影之間

糾纏，不能親吻

把舌頭伸向對方

擦出的火花，不過于鮮艷

也不過于暗淡

飄來的云朵

再輕，再軟，也不能當做一床棉被

蓋在兩列火車身上

 

19、親人

雨，從高遠處

干凈處，來到我所在的一小片人間

她們是我的親人，過段日子

就來看我一次

就像母親，每次來

都把我的塵世擦洗得一塵不染

跟新的一樣 

（青小衣：魯32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