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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正在里面已經(jīng)待了七年，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出獄。

七年前那個冬天，當他第一次被省紀委的人叫走時，這座心牢就筑成了。

雖然，他跟隨多年的市長衛(wèi)志民、市委書記李立仁、市建委主任郭青先后進了鐵門重重的真正牢房，而他并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但是，他卻一直在心牢里關(guān)押著自己，無期無限，無形而森嚴。

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邊正在心牢里常常會想起“畫地為牢”這個成語。這成語是初中老師講給他聽的：在很久以前，人們都很自律，刑律寬緩，如果有人犯了錯誤就在地上畫個圈，令罪人立圈中以示懲罰，即使這樣，哪怕他身邊空無一人，他也決不會提前走出圈子半步，如后來的牢獄。上高中時，邊正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讀到：“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

邊正是一個自律而軟弱的人。自律是源自母親從小嚴厲的教育，軟弱是他出生農(nóng)家棲身官場多年漸變而成。比海洋寬闊的是人心，但他心里這座囚牢從門到窗子連七步的空間都沒有。這些年，他也常常想掙破這座心牢，可無數(shù)的內(nèi)疚和自責讓他越不出半步來。李立仁當市長時他是秘書，衛(wèi)志民做市長時他是政府辦公室主任。在當時，可以說是市委書記李立仁和市長衛(wèi)志民的雙重紅人。

太平大道塌方事件后，郭青、衛(wèi)志民接連被判刑，隨后，李立仁也被雙規(guī)入獄，而他卻有驚無險依然照常行走在市委大院。這樣的結(jié)局，確實給人留下無盡的議論與猜測。

尤其是去年底市政府班子調(diào)整時，邊正竟被擢升為政府秘書長，成為市政府組成人員，這確實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他自己也不曾想過。官場深如海，海面波浪不驚下面卻激流涌動，這激流便是人心。關(guān)于邊正被起用的理由，私下里議論最多的就是他在衛(wèi)志民、李立仁案子中充當了舉報者而立功。這樣反轉(zhuǎn)過來，人們便對已減刑出獄的李立仁和就要出獄的衛(wèi)志民心懷謝意，這兩位被抓后并沒有在里面咬人，在有些人眼里，作為原秘書的邊正反而為人不齒。

人們見了邊正，不僅什么都不說，而且比以前更多了謙恭，但這些心神各異的人，卻像一個個木吏把守在邊正的心牢周圍，讓他一刻也得不到喘息和放松。囚在心牢里，邊正沒有任何人可以交流和傾訴，包括他的妻子欣葉。

他升任秘書長后，欣葉心里那塊石頭放落下地，丈夫提升與否無所謂，關(guān)鍵是他重又得到組織信任，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到退休，可以放下七年來壓在心頭的那個重負。

半個月前，邊正告訴妻子衛(wèi)志民出來了，從省城給他打來電話，半個月后要回藥城。欣葉第一反應(yīng)是讓邊正躲著點，決不能主動給衛(wèi)志民接風，尤其是第一場飯局不能由邊正安排。

欣葉自然有她的道理，但邊正卻做不到。一個女人家，看的是表面，男人背后的東西她怎么可以理解和意會呢。半個月來，邊正為衛(wèi)志民回藥城的第一個飯局，糾結(jié)至極。

夜里九點，辦公樓其他人都走了，邊正卻關(guān)了辦公室所有的燈光，包括電腦他都關(guān)了。他要坐在辦公室里，囚在自己的心牢里，痛苦地尋覓和思索破解的辦法。

咚咚的心跳敲打著邊正的神經(jīng)，他微閉雙眼，往事便如洪水般涌來。

雖然，在衛(wèi)志民案件中邊正沒有落井下石，但畢竟也如實提供了相關(guān)情況，而且有些線索是他主動講出來的。當時的情形他一直很清晰地記得，一是害怕，二是不說不行，但也想盡可能地洗清自己。這樣回想起來，雖說不上檢舉揭發(fā)，但也算是主動提供線索。現(xiàn)在衛(wèi)志民出獄了，自己難道怕受連累，一頓飯都不能請他了嗎？

這一點，邊正反反復復想了一夜，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山是山水是水，他是他我是我。作為人，感恩之心是永遠不能丟的，沒有了感恩之心，人就與禽獸無異，甚至連雞狗都不如。平心而論，衛(wèi)志民這些年還是做了很多利民利國的事，尤其是對自己還是欣賞和信任的。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出獄后的一頓飯呢。

一縷晨光射到窗上的時候，邊正拿定了主意：酒是酒飯是飯，他是他，我還是我。

邊正走出辦公大樓，抬眼看到正在練五禽戲的歐陽玉成。

歐陽玉成是藥城沒改市時的老書記，雖然退休十五年了，但依然住在市委家屬院那幢小樓里。到市委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練一套五禽戲，是他每天早上不落的功課。早晨的小廣場靜無他人，歐陽玉成便是一道風景，一種標志。剛進大院的年輕人說老爺子哪是在練拳，是在刷存在感。其實，在藥城經(jīng)營近三十年的歐陽玉成，刷不刷他都是一個巨大的存在，都是藥城政壇背后的中心。

歐陽玉成最先看到邊正。邊正想躲都來不及了，只好大聲說：“老書記身輕如燕啊。”

“啊，小邊呀，蠻勤政的么！”歐陽玉成邊說，邊來了個白鶴亮翅。

邊正快步走到小廣場前，歐陽玉成已經(jīng)收勢佇立，凝目晨光。

邊正謙恭地說：“老書記，看您這招招到位的身手，真是老當益壯啊！”

“哎，萬事萬物都扛不過時間的。你還年輕，秘書長的位子擔子重啊，但也要注重鍛煉，勞逸結(jié)合嘛。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歐陽玉成笑著說，邊正卻直立地站著，聽得認真。

邊正說上午要開政府常務(wù)會，他提前來準備一下，說完欲轉(zhuǎn)身離去。這時，歐陽玉成卻小聲地說了句：“聽說衛(wèi)志民要回藥城了，你也要安排個飯局吧？”

“這，這個——”邊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接話，歐陽玉成卻說：“當下時局，身不由己啊！”

“啊，感謝老書記關(guān)心。”邊正還要再說什么，歐陽玉成已經(jīng)端然恭立、唇齒微合、雙目平視、兩腳并齊，開始了陳氏太極拳的起勢。

歐陽玉成的這番話，讓邊正又猶豫了半天。但中午下班時，他還是撥通了童大成的手機。童大成是江淮建筑工程公司前董事長，七年前他正是通過衛(wèi)志民的情人葉子文拿到了太平道工程，也正是這個工程出的事故，引爆了藥城市長衛(wèi)志民、市委書記李立仁的窩案。童大成被判五年，只在里面待了三年，于四年前減刑出獄。

電話通了，邊正直接說：“童總，衛(wèi)市長明天回藥城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不過，市長沒通知我。”童大成小聲地說。

“我這不是給你說了嘛。明天晚上選一個安靜，而且合衛(wèi)市長習慣的地方。市長好個面子，你就通知三五個合適參與的人。其他的事，你看著辦吧！”邊正說完，就掛了電話。

不一會兒，童大成給邊正打過來電話，問要不要叫郭青。邊正說：“能叫到最好，只是郭青出來后就信了基督，她極少出門的，你看著辦吧。”

合上手機，邊正突然想起了“面子”這個詞。人啊，都是要面子的，面子是別人給的，但也是自己給的。你給別人面子，別人就給你面子，時間長了你在朋友面前就有了面子。這是衛(wèi)志民以前常說的話。他常說的還有一句話叫“捧場”，你捧了別人的場，別人才捧你的場，人情都是這樣捧來捧去暖熱的。

衛(wèi)志民服刑時，邊正每年都去看他兩次，他知道衛(wèi)志民說是在獄中洗心革面，但他對面子對捧場的需求卻一點也不會變。

宴會安排在童大成的私人會所濟世堂。衛(wèi)志民是童大成從省里接回來的。

衛(wèi)志民下車時，邊正和另外五個人都在門口候著。衛(wèi)志民與站在兩邊的人一一握手后，在童大成女秘書的引領(lǐng)下，徑直步入餐廳。

涼菜已經(jīng)上桌，大紅瓶的古井貢酒十六年也已打開。邊正請衛(wèi)志民坐主位席，衛(wèi)志民笑著說：“哎，我是人民的罪人，咋能還坐那兒呢！”

眾人便齊聲笑著說：“你還是我們眼里的老市長，你不坐誰敢坐啊！”

“那，那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衛(wèi)志民就在主位席坐下。

都落座后，氣氛出現(xiàn)了瞬間的尷尬。一時間，人們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這時，衛(wèi)志民環(huán)顧一下眾人和酒菜，自我解嘲地說：“我衛(wèi)某解放這半個月來，感觸最深就是面子仍然不小、酒場仍然不少、檔次仍然不低、牌子仍然不倒！感謝兄弟們不忘舊情啊。”

坐在衛(wèi)志民旁邊的童大成，立即端著酒杯站起身，看著眾人說：“市長說笑了，你啊，現(xiàn)在是面子更大、酒場更多、檔次更高、牌子更靚！來，我們舉杯給市長接風。”

眾人都起立后，衛(wèi)志民才端起酒杯站起來。他再一次環(huán)顧所有人，然后說：“今天既然讓我坐主人席，那還讓我說著算吧。”他停頓間，眾人應(yīng)和著說：“當然、當然。”這時，衛(wèi)志民又說：“咱們還按天地神人的規(guī)矩，前三杯敬天地神，第四杯我敬各位兄弟！”

酒場氣氛越來越熱烈，酒也越喝越多。邊正酒量本來就不算大，他有些為難地給衛(wèi)志民討?zhàn)堈f：“老市長，這些年我也三高了，能不能少喝點啊？”

衛(wèi)志民望著邊正，突然笑著說：“啊，可以，可以。不過啊，我在里面七年可是把三高都給免費治好了！”眾人就滿臉附和著笑。

這時，衛(wèi)志民又說：“我出來在省城半個月，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他故意停下來賣起關(guān)子，眾人便熱切地讓他快說。衛(wèi)志民便接著說：“現(xiàn)在省城官場流行新三高的說法，反腐倡廉這事兒，中央高度重視、百姓高度關(guān)注、官員高度緊張！”

此話一出，眾人互相對視片刻，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笑起來。

四瓶酒喝完時，衛(wèi)志民問童大成怎么沒叫葉子文。童大成趕緊說：“聯(lián)系了，她出門了，說是晚一點能趕回來的。”這時，眾人就說：“趕快再去聯(lián)系一下，市長在藥城的第一場酒，不能沒有小葉啊。”

童大成趕緊走出房間，要跟葉子文聯(lián)系。這時，他的司機小屈貼過來，小聲說：“董事長，剛才我看到大門口有一個神秘的年輕人，好像是監(jiān)視咱的。”

童大成一愣，隨即鎮(zhèn)定地說：“不會的。小心盯著外面。”

說罷，他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才拿著手機走回包廂。

2

衛(wèi)志民提出要去龍門村看李立仁，邊正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七年前，衛(wèi)志民被省紀委帶走半年后，李立仁也被紀委帶走了。據(jù)說，是衛(wèi)志民在里面咬了李立仁。后來，邊正去探視李立仁時本想側(cè)面問一問的，但最終卻沒有開口。水已覆地，再問是盆里淌的還是缸里流出來的，還有什么意義呢。

李立仁被判十年，只在獄中待了五年零兩個月便減刑出來。他出來后，老伴已經(jīng)去世，女兒留在國外，他就回到了老家龍門村。邊正給他做了三年多的秘書，當然要時常去龍門村看看的。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就問李立仁：“是不是像外面?zhèn)餮缘囊粯樱l(wèi)志民為了立功咬了你？”李立仁搖頭否定說：“自己屁股上有屎怎么能怨得了別人。”邊正從此就沒有再提過這事。

這次，衛(wèi)志民卻主動說，他有愧于李書記，現(xiàn)在是一定要當面賠罪的。這一點，讓邊正有些氣憤，但也為衛(wèi)志民的坦誠和負疚而欣慰。人在紀委專案組的高壓下，繃不住，說出點什么是正常的。也是出于這種原因，邊正答應(yīng)了衛(wèi)志民的要求。

邊正知道現(xiàn)在李立仁是不輕易見人的，而且這次衛(wèi)志民去看他，兩人相見一定會有些私話要說。于是，他就選了周日，親自駕著車，天一亮，就拉著衛(wèi)志民出發(fā)了。

……

【 全文刊載于《花城》2018年第4期 】

作者簡介

楊小凡

1967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

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等多家刊物發(fā)表作品400多萬字， 曾出版長篇小說《酒殤》《窄門》《天命》《樓市》，中短篇小說集《藥都筆記》《玩笑》等，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兩屆安徽省政府文學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兩屆魯彥周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冰心圖書獎、《山花》小說雙年獎等多項，中篇小說《工頭兒》《總裁班》被改成同名電影、編劇電影《大藥商》《風云花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