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10月10日諾貝爾文學獎誕生的第15位女性獲獎作家，還是南韓一本在其國內(nèi)激起千層浪《82年生的金智英》，或者是影視作品里越來越多的脫離溫柔、善良、脆弱等標簽的“惡女”形象，這些都意味著“女性”正在成為一個愈加豐富和重要的意象。早在5月14日，就有四位女作家——葛水平、黃燈、梁鴻和尹學蕓，她們曾離開鄉(xiāng)村去往城市，現(xiàn)在又以城市身份回到鄉(xiāng)村，在呂梁文學季，在山西賈家莊，圍繞“鄉(xiāng)村書寫中的女性視角”主題，以女性寫作者和女性觀察者的身份，向鄉(xiāng)村內(nèi)部投去注視的目光，去發(fā)現(xiàn)、探討和對話。

失語的鄉(xiāng)村“女兒”

“你要做我的女兒，我就要把你嫁給他；你不想做我的女兒，那你上吊去，討飯去，挨餓去……我所有的家產(chǎn)，你永遠別想來沾光?！保ā居ⅰ可勘葋啠骸读_密歐與朱麗葉》，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當朱麗葉謝絕父親的好意，表示不能嫁給帕里斯時，父親卡普萊雷霆震怒，讓這絕望的女子更加絕望，她大概想不到平日里疼愛她的父親如何一句話就能翻臉。

“你不能不聽父親的話，那個時候父親是絕對的權威，”梁鴻講述了她在英國觀看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感受，“之前所有的溺愛都是有限條件下的關愛，一旦面臨真正的選擇，父親是絕對的權威。無論東方文明還是西方文明，這都是一個基本狀態(tài)。”

對朱麗葉來說，她要完成從“父親的女兒”到在文學史上被銘記的“女人”，所必須經(jīng)歷的就是對于“父親”的反叛，反抗“那個歷來不可觸動的、超越一切肉身之父的封建‘理想之父’：他的禮法、他的人倫、他的道德規(guī)范乃至他的話語——構(gòu)成父權形象的一切象征?！保蠍?，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由此第一次獲得對自我主體的精神認知。

因此當我們探討鄉(xiāng)村中的女性形象時，不可繞過的第一個身份，就是女兒，這也是梁鴻的一重感受，“一方面父親對孩子是相對比較溺愛的，但另一方面一旦女兒犯了錯誤，或者到了婚嫁的年齡，父親是有絕對權威的?！?/p>

在梁鴻的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里，就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父女關系，也呈現(xiàn)出鄉(xiāng)村男性和女性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雖然并不完全一致，但小說中的確有她父親生活的影子，“我們村莊當時有幾個怕老婆的男子，我父親是其中一個，他們就相互取笑你怎么怕老婆？大家都不承認，怕老婆在鄉(xiāng)村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p>

甚至，對于某些地區(qū)，某些家庭來說，男性的主導權不僅僅體現(xiàn)在“怕老婆”所帶來的丟人感，而有著更殘忍的面貌。葛水平的《喊山》中，啞女被拐賣到大山里，賣給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當男人被同村人設下的炸獾圈套意外炸死之后，她拒絕了所有賠償，男人的死讓她獲得了失去已久的輕松和聲音。“啞巴在喊叫中竭力記憶著她的失語，沒有一個人清楚她的傷感是抵達心臟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濃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著、顛著，跌落到云團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峽谷的山脊把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來?！保ǜ鹚剑骸逗吧健?，《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7年第12期）女性在長久的壓抑和控制之中失語，只有在進入一個新的角色時，或者施壓者消失，才得以重新獲得話語的權利。以至于女性“掌控”命運，往往要借助男性來實現(xiàn)。

鄉(xiāng)村女性的多種面貌

葛水平與趙樹理同是沁水人，十分熟悉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她觀察到趙樹理《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三仙姑，她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鄉(xiāng)村女性，喜歡打扮，然而趙樹理把她臉上抹的粉描寫為秋冬清晨時在鄉(xiāng)村路邊可以見到的“驢糞上撒了一層霜”?！捌鋵嵿l(xiāng)村里面美好的女子形象，入到小說里面，有時候未必是很美好的。” 葛水平說。

黃燈在接到“如何看待鄉(xiāng)村女性”的話題之后的第一反應便是指出被這一概念所覆蓋的差異性。小時候和奶奶一起生活，黃燈接觸到非常傳統(tǒng)的價值觀——在她還不懂得老公這個詞的含義時就被教導要對老公好，因為“如果你對老公不好，而老公的脾氣不好，你也沒有什么好日子過。”然而當她長大，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如此，她在湖南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她，現(xiàn)在鄉(xiāng)村女性的生活并不如許多媒體里面所報道的那樣——依然是一種傳統(tǒng)固化的、愚昧落后的奴役或壓迫。

隨著離開鄉(xiāng)村的年輕人的出走，那片土地的輪廓漸漸模糊于遙遠的過去，以至于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并不是鄉(xiāng)村的真實面目，而是一個抽象的面具。農(nóng)村的家庭關系與觀念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許多重要的變化，“包括年輕一代獨立程度的增加、老一代權威的下降、青年婦女在家庭人際關系中的活躍角色等等?！痹S多我們的刻板印象的諸如農(nóng)村人“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如城市一般追去愛情。”（【美】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都被打破。

黃燈不由得想起她在家鄉(xiāng)所觀察到的外出打工的農(nóng)村女子，她們的婚姻或生活狀態(tài)要比人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她們生長在一個相對封建和封閉的環(huán)境，之后卻面對一個開放和流動的社會，她們所做出的選擇與行為結(jié)果往往不能作簡單的價值判斷。黃燈見到過村里面年紀很小的女孩子，因為爸爸媽媽的安排和一些忠實可靠的男人結(jié)婚生子，本可以安穩(wěn)無憂地過一生，但是到外面去打工后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可以充滿激情，婚姻原本可以有情感交流，于是她們堅決回來離婚；而另一些女子，她們也許表現(xiàn)得像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賢良、溫柔的女人，但卻在家庭以外還有情人。如果不去作道德判斷，這些各種各樣鮮活的女子無疑大大豐富了我們對農(nóng)村女性的觀感。

避免二元對立的性別觀

如果說“五四女性以沖出家庭、戀愛自由為始點來爭取個性、意志、自我價值的解放，這種解放以娜拉出走后的經(jīng)濟問題為終點”，那么我們現(xiàn)在的婦女解放則“以制度上的經(jīng)濟自主為始點，擺脫了肉體虐待的命運后，以自由戀愛為終點?！保蠍偅麇\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在今天女性取得經(jīng)濟地位的同時，我們?nèi)匀粺o法擺脫對于“女性”群體氣質(zhì)的刻畫，梁鴻敏銳地指出我們常常所忽視的地方：諸如廣告里永遠與家務相聯(lián)系的母親和妻子形象以及一些認為女性應當天然地承擔更多家庭內(nèi)部責任如撫養(yǎng)兒女、管理家庭財務等的觀點。

女性還不斷面臨著來自男性的無意識“警告”?！跋裎疫@樣還算比較獨立的女性，也經(jīng)常接收到一種來自朋友和丈夫的朋友的強行警告——‘你還想怎么樣’？”梁鴻坦誠地說，這種警告以玩笑式的話語作為掩護，但背后是一種延續(xù)了千年的頑固傳統(tǒng)，警告女性不要脫離夫妻關系的掌控。

這提醒著我們，在今天仍然需要重新面對女性的精神與文化獨立問題， 但梁鴻提醒我們要避免陷入二元對立的敵對思維中。因為指責總是比理解要來的簡單，倡導女性對主體性的建構(gòu)、反思文化對女性身份的壓抑，有時候會走向“女權至上”的境地，用簡單化、抽象化的指控來消除男女的一切差異，追求絕對極致的平等。這種追求回避“性別”，然而無差異地否定兩性間存在自然客觀的區(qū)別本身就具備不道德的特征，最終導致的將會是 “男性視點、立場，男性的主體——主人意識在文化心理層面的繼續(xù)統(tǒng)治?！保蠍?，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