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0年6月上半月刊|沉河:飛翔的鳥兒從梅樹跳下
來源:《詩刊》2020年6月上半月刊 | 沉河
2020年07月20日07:54
吾是我
——給莊周
吾在舊手機上裝了個新電話
并申請了一個新微信
吾讓它們只有一個聯系人:我
一個好友:我
夜深人靜時,一個撥響另一個
吾說話給我聽
我掃了吾,吾添加了我
吾白天發朋友圈
我晚上發。吾給我點贊
寫留言,我回復了吾
吾給我發紅包,推薦好文章好電影
我有時罵罵吾,這是在眾知的朋友圈里
極少發生或者沒有發生的事
也不擔心反目成仇
吾必須樹立起接受的勇氣并忍受
我瘋狂的折磨
有時站在我孤獨的微信里
看那個熱鬧的朋友圈所顯示的真相
儼然是一面鏡子,照出孤獨的自己
日子像平常一樣流淌
激蕩,高潮,平息
卻有了兩條河道,兩種生存
吾的手機放在左口袋
我的手機放在右口袋
允許拿錯了它們,再輕輕地撫摸下
把兩個相同的自己放回
余生了了
我在焦墨里加上剩酒、煙灰、殘茶
把它們用力地攪勻,寫一首
關于熱烈、孤獨、淡然的詩
只有四個字:余生了了
后一個“了”字就是一個點
極像一個終點
我寫的每一撇都那么長
每一捺都那么短促
每一橫都一樣扁平
每一豎都直直地、穩穩地站著
唯一的一折我用了最重的筆力
想到了此生的苦與念想
余生了了,“了”字的一勾
我沒有勾起
它像一聲輕微的嘆息
呼出了多么奇怪的味道
東湖梅園觀雪記
為迎接雪,湖水先把自己凍住
飛翔的鳥兒從梅樹跳下
學會了滑冰。岸邊的野芹菜
保持著半身清白,水邊的枯荷梗
更見蒼老。草叢間散亂的石頭
把自己標記為出世者
天下大勢盡在不語中
不久之后開春,湖水
再把自己打開。接受著
遠山的深入、梅花的深入
云朵與月光的深入
它們的發生都是安靜的
一個人的我也如此安靜
湖內的顫動,我用心去連接
好像無線電,聽到的事物間
互相看不見
懷 舊
我的懷舊并不長遠
譬如昨日,在繁華的街道
從眾。這也是好的舊日
譬如上前日,像一只負擔重重的
鳥兒,在密林中覓食
這也是好的舊日
再譬如談及一個幾十年前
熱鬧的人,仿佛他還是那么熱鬧
保持著他的尊嚴
再譬如夢及失戀的事
張冠李戴,直到清晨
“回到事物本身”
凡舊的是如此這般的好
哪怕是舊的真相
我也熱衷
人生箴言
年輕時我津津樂道的人生箴言
讓我的白發加速增多
“不加檢點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二十多年來我肯定白過了
“能夠說的就可以清楚地說,對不能說的
應該保持沉默”——我對此只能無話可說
“忍耐孕育著高尚”——我忍耐得
太久,但高尚在哪呢
我還是喜歡老祖宗的嘮叨
三十而立,四十五十什么什么
這人生的目標多么清晰!不容易迷路
達不到也無妨,只是愚鈍點而已
老 茶
我泡了一杯老茶
看那茶水是鐵銹一樣的顏色
嗅那茶香是老母親的香
品那茶味是舊年月的醉
嚼那茶葉是不忍說出的苦澀
悟 道
萬籟俱寂。和愛人一起討論
每日所思最多之事
她稍思索,答曰:寫好文章
教書很好的她害怕著文
或許這是她最真實的回答
卻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所問只是反求諸己
我想回答:我每日
所思最多之事是
悟道。是如何讓自己在茍活中
遵循古代圣賢教導
成為一得道之人
她“撲哧”笑出聲,帶動了路旁
一片小樹葉飄動。黑暗中
我看她是明亮的,而我內心
也有著空曠
寓 言
這首詩寫在一塊井田里
并選擇一根榆樹枝做筆。恰巧
我頭顱的陰影也投射在它上面
每退一步,一行詩便顯露出來
兩只蝴蝶在蝴蝶蘭中追逐
一只大公雞無所事事地停留在
雞冠花前面。野烏龜被我養在
龜背竹下。已熟悉我的黑狗
正細嗅著一根狗尾巴草
那頭已上岸的水牛戀戀地望著水
返身擦了擦榆樹,一片片榆錢子
便紛紛落在了這篇寓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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