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說

老虎，百獸之王，作為十二生肖之一，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類似精神圖騰，地位崇高，充滿王者風范，讓人又愛又怕。本文中的老虎，活在傳說中，來自史書、民間和百姓之口。作者行文巧妙，梳理了一遍他平生所聽所知的老虎，以他獨有的敘述視角，對老虎做了獨特的歸納，輕松趣致，在戲謔中觀照現實。

十二匹老虎在耳語

馮杰

老虎也有細嗅薔薇的時候。

——題記

A

北中原姥姥的老虎

老虎。最早是一匹走動在留香寨月夜和傳說里的老虎。

在搖晃的蒲扇里，聽姥姥講老虎報恩的故事。一行醫人暮晚路上行走，一老虎擋住去路，張著血盆大嘴。人問，要吃我嗎？老虎搖搖頭。那人要走，老虎不放。人就仔細看，原來虎口里卡著一支銀簪，那醫人從虎嘴里把銀簪掏出來，老虎咆哮而去。這人回到家中，夜半，忽聽院外虎嘯，又聽撲通一聲，歸于寧靜。第二天一看，院里丟下一頭肥豬。

故事還沒結束，我就自作聰明喊道：“豬是老虎銜來的。”

姥姥贊揚：“真能。”

多年后我在古人筆記里找到幾種源頭，都屬老虎報恩的同類項，只是所銜的食材不同，虎送鹿肉不是豬肉。北中原不產鹿只養豬，姥姥把動物本土化了，越發親切，這是民間文學家的技巧。

春節前，我圍著姥爺看寫春聯。其中一條“虎行雪地梅花五，鶴立霜田竹葉三”。姥爺說“虎義，狼貪，豹廉”。長大后知道鄉村有對動物判斷的民間立場。

自從有了簪子的饋報，我也想在鄉村路上遇見一匹嘴里含簪的老虎，那樣春節前姥爺就不用到高平集上買肉了。半世紀過去，除了路上遇到隊長搜身查看偷玉米否，一直沒遇到含簪的老虎。后來，見到更多穿品牌戴面具的“老虎”。

北中原老虎云集。廟會上，有賣虎中堂的民間畫家，麻繩上懸掛著許多張老虎，垂吊的老虎在寒風里幾乎凍死。畫家告訴我，屬虎者家里一定要掛上山虎，辟邪，不要掛下山虎，吃人。凡下山虎都是肚餓的緣故。

留香寨村有位畫家叫孫九皋，平常喜歡抄手在村里走動，看誰家墻上適合，馬上開畫，有點行為藝術，像五代時期楊凝式喜歡見壁題字一樣，都屬藝術家的一種毛病。一天，他相中我家青墻，即興用白石灰畫一條白老虎，從東到西，占滿一墻。青墻白虎，分外顯眼，“怎當它臨去秋波那一轉”。村里每天收工，人和疲憊的牲口蹣跚歸來，遠遠會看到那匹老虎，人畜為之精神一振。

鄉村夜晚，白虎在月光里走動，我看到斑駁虎影，立志長大要當畫家，賣錢或鎮邪。

我走到社會上，知道畫虎最著名的不是集會上外村的畫虎藝人，也不是我村的孫九皋，而是一個遠在天邊的張善孖，畫家張大千他哥，號“虎癡”。他為畫虎專養一匹老虎，走到哪兒牽到哪兒，赴宴時有老虎蹲旁邊，宴上客人一邊和他喝酒，一邊要看老虎表情，手抖得往往忘記叼菜。

有一年村里媒人要給我說個媳婦，一問屬相，對方屬虎。村中“宰相”孫半仙對我姥姥說龍虎相斗，八字不合。后來看那屬虎姑娘好看，還長一對小虎牙。我姥姥說，這不算啥大事，東莊廟上肯定會有破法。哪知人家虎妞看到我家迷信，經濟條件不好且還瞎講究，虎牙一收，姻緣告吹。讓我一直懷念那一雙小虎牙。

眼看我年齡要“過崗”有打光棍的危險，媒人又說一位姑娘屬小龍，廟上師傅又說“一床上不臥二龍”。我姥姥馬上糾正，說小龍不是龍，是蛇、是長蟲。

古人立下規矩，十二生肖不能一鍋里吃大雜燴，譬如“老虎一聲吼，兔子抖三抖”，譬如“自古白馬犯青牛”，譬如“豬猴不到頭”，都是主張家庭階級斗爭的。我的百科常識來源于廟會上老虎的耳語，包括虎須功能。孫半仙還說，虎須可治牙痛，趁熱插在牙齒間即愈。我聽起來像說他自己冬天喝粥。

我父親的職業是鄉村會計，為全家生計一輩子謹小慎微，唯恐算錯賬，他對我說過：“玩錢如玩虎。”老虎成了另一種生活隱喻。

B

虎史檔案抄

我逐漸長成為雄性動物，31歲前沒見過老虎。我爸當年告訴我，畫畫只管“比貓畫虎”。我最早臨摹劉繼卣劉奎齡父子的老虎，我最早聽到老師竟講“老虎屬貓科”時，我第一次為老虎笑了。

翻看老虎年度報告如下：

現代虎祖先是一種叫“中國古貓”的小型食肉類，大約在距今300萬年的更新世后在地球上出現，與人類出現時間接近，有可能與人類祖先藍田人一起生活過，古貓看到過藍田人烤肉。由于氣候變遷，虎從發源地向亞洲各地擴散，向西經中亞抵伊朗、高加索，越過阿拉伯沙漠進入非洲，沒越高加索山脈進入歐洲；一支又分兩個分支：一支進入朝鮮半島，受阻于海峽，未能踏上日本列島；另一支通過華北華中華南，進入中南半島。這一支又分成兩股：一股通過緬甸、孟加拉國，直抵印度半島；另一股沿馬來西亞半島，攜婦將子，渡過馬六甲海峽，登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爪哇島，但老虎始終沒有游過臺灣海峽。俗老虎走進同仁堂虎骨膏藥里，消化在人間百味；雅老虎走向國家的國徽上、旗幟上，不再下來。

1975年我11歲，在北中原濮陽發掘出一匹蚌殼塑就的“中華第一虎”，蚌殼老虎距今有六七千年歷史。老虎曾在北中原大地行走，我小時雖沒見虎，但一直穿虎頭鞋，戴虎頭帽，系虎兜肚。

貓在顯微鏡下放大一百倍是虎。虎體態雄偉，強壯高大，毛色綺麗，呈黃到紅色漸變，有深色條紋。老虎頭圓，吻寬，眼大，嘴邊長著白色間有黑色長而硬的胡須，頸部粗而短，與肩部同寬，四肢強健，犬齒和爪鋒利，腹面及四肢內側為白色，背面有雙行的黑色縱紋，尾上約有十個黑環，眼上方有一個白色禁區，故有“吊睛白額虎”之稱，當年武松打死的就是這種。老虎前額黑紋讓王羲之寫下一個“王”字，正是有這年號，才能譽為“山中之王”“獸中之王”。旗幟的象征性多重要啊，戰場上也多以斬旗為勝。

老虎一直所向無敵，連村里人哄孩子時，大人都牽出老虎來欺騙童真。“再哭，老麻虎要來”。孩子馬上止哭。老虎也有短板。段成式在《酉陽雜俎》里透露出：“猬見虎，則跳入虎耳。”老虎怕刺猬。獸王有漏洞。我沒機會驗證，只是看后質疑，虎耳朵有那么遼闊嗎？能像一泊“虎湖”。

C

施耐庵的本土虎知識

我沒當上畫家，先當了作家。兩者其實都屬于手藝人。知道中國作家里要數施耐庵迷戀老虎。

他運用文字嫻熟，指導著武松如何躲避，如何揮拳，如何布置月色，如何打虎。是施耐庵避免了武松被大蟲吃掉，而不是哨棒和拳頭。

施作家一直有老虎情結，除了讓武松、李逵打虎，又轟趕出來方圓百里區域內老虎紛紛走動，一百零八將里十二人冠以虎名，占百分之十還多——打虎將李忠、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插翅虎雷橫、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跳澗虎陳達、花項虎龔旺、中剪虎丁得孫、金眼彪施恩、病大蟲薛永、母大蟲顧大嫂。男虎女虎皆有，其中“彪”“大蟲”都是虎的筆名。

那位橫行京城的潑皮牛二也是“沒毛大蟲”。

鄉諺說“三斑出一鷂，三虎出一彪”，鷂是雀鷹的俗稱，小時候見過鷂抓小雞。鷂子借窩孵化，出來后把小雞吃掉，近似“鳩占鵲巢”。《癸辛雜識》載：“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獷惡，能食虎子也。”“彪”排在虎豹之間，列強順序為“龍虎彪豹”。俗話還說“九狗一獒，三虎一彪”，一窩狗中最兇的為獒，虎崽中最兇悍的一只虎是“彪”，是“老虎中的老虎”。

一般人看不到彪。清朝六品武官服上有一“彪”形動物，可推測到彪不生活在山野，多游走于仕途官場。屬于不存在的虛構老虎。

D

博爾赫斯在建筑一只空虛的老虎

虎不同于人，沒有國界之分，它不辦出境證也可自由穿越國境。它沒有前科，留下虎蹄不留檔案。

美洲不產老虎，它當年沒游過白令海峽，造成博爾赫斯最后到失明也沒見過老虎，他經常把美洲豹當作老虎，一生誤讀老虎。博爾赫斯坐在圖書館里，鏡子相互折射老虎，他用自己的文字在梳理別人的虎皮。

譬如“我看見了無窮無盡的過程，我由于領悟了一切，也領悟了老虎身上的文字”。

譬如“虎是為了愛而存在的”。

譬如“我既有無限的力量，便可以造出一只老虎”。

譬如“我們要尋找第三只老虎。這一只像別的一樣會成為我夢幻的一個形式，人類詞語的一種組合”。

譬如“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重新做老虎的夢”。

他知道作家和老虎的距離。他說：“‘莊子夢虎，夢中他成了一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種優雅、稍縱即逝的詩質。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么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

人生一如夢中蝴蝶虛幻。

博爾赫斯終于自己成了一只語言斑斕的老虎，實現了他童年的老虎夢。這一只“老虎中的老虎”最后變成“作家中的作家”。博爾赫斯晚年失明，眼里只剩下唯一的金色。掀開虎皮，我看到博爾赫斯就是文學里的那一只“彪”。

E

高麗老虎的肉醉

我跟隨一位朝鮮族姑娘到過邊城集安，去高句麗遺址拜謁“好大王石碑”，這是世上有書法價值的最大一塊石碑，細雨里買一張不知真假的“好大王碑”局部拓片。拓片在收藏界有“黑老虎”之稱，在高句麗遺址壁畫上偏偏有一只白虎對應。田野上，玉米碧綠，在拔節受孕。白虎涉水，鐵網阻攔。從遺址看對岸猛于虎。

老虎是朝鮮人崇拜的神。我童年在北中原鄉下看電影《奇襲白虎團》，里面繳獲一面白虎圖案。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白老虎。白虎摻和到黃虎顏色里，基因突變，造成亂色。其實朝鮮虎和中國東北虎同源，漢城當年的奧運會，吉祥物選為虎。朝鮮神話中，虎想化為人，太陽神為考驗它，讓它在洞穴過一百天，只允許吃大蒜。老虎等不及一百天，未能實現心愿。可見大蒜對老虎的重要性。虎口并不想滿嘴死蒜氣，這一點和河南人口味不一樣。長白山的東北人祀山神，多殺豬備酒，焚香上供，卻不知老虎更喜歡吃牛肉、吃羊肉，它并不適合狗肉，吃狗必醉，故有“狗是老虎的酒”一說；豬肉也不對老虎口味，吃豬必癱。因為豬肉、狗肉太香太膩的緣故，我有春節吃紅燒肉出現“肉醉”之感，這曾是童年的簪子理想。

天下事物不可太奢，要少吃豬肉和狗肉。

東北人的獵虎經是“若見虎臥，勿動。即告眾。若見虎奔，則勿停，追而射之”。近似游擊戰的“十六字方針”。現在打虎則判重刑。老虎來到當下河南，大家開始紙上打虎，把老虎用四尺三裁的形式瓜分賣掉。我去過莊子的故鄉河南民權縣，畫虎村把畫虎當成產業，批發零售，販賣虎肉。我看到有人專畫老虎屁股，有人專畫老虎腰，有人專畫老虎頭，有人專畫老虎尾巴，甚至有人專畫胡子或斑紋。流水作業，迅速準確，手機錄像，最后組成一匹完整的老虎。全村形成畫虎產業鏈，遠銷海內外，老虎供不應求，可見社會上對老虎的需求量大。村長對我說，全村出現五十位畫虎畫家，五位“畫虎王”。實為畫壇所未聞也。

這是莊子當年沒有想到的，他只夢蝶，沒夢虎。莊子為了配合博爾赫斯。

…………

【未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22年第2期。】

馮杰，1964年生，作家，文人畫家，中國作協委員會委員，河南省作協副主席，河南省文學院副院長。獲過臺灣《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有詩集《一窗晚雪》《馮杰詩選》《在西瓜里跳舞》、散文集《說食畫》《泥花散帖》《捻字為香》《豬身上的一條公路》《馬廄的午夜》《獨味志》《北中原》《非爾雅》、書畫集《野狐禪》《畫句子》等，舉辦過書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