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衫
我站在獅子口雄獅銅雕下,聽著聽著就流淚了,歌里唱道: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這個情景在遙遠的63團霍爾果斯河畔也有這樣的感覺,因為我們親手修建了九座水庫,有了水庫,船、鷗鳥和波濤這些與水兵相伴的東西都有了。我多想對田梅說,首長,您的囑咐我沒忘,三十一個水兵,因病減員三名,其他人都好好的,沒一個當逃兵,海魂衫可以作證。
壹
63團在上個世紀60年代曾經有過一個令人羨慕的名字——幸福農場,因為這個緣故,后來人們提到63團時往往團場連用,這種稱呼也得到了上級認可,并用在了紅頭文件里。這些年,兵團重視“文化潤疆”,63團順勢而為,把團場史館建設擺上了位置,我受命收集館陳文物,和同事甜甜興致勃勃到七連來“淘寶”。
早就聽說七連“寶貝”最多的是金學增,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支邊老兵,據說他家里的剪報本摞起來直頂天棚。金學增剃寸頭,眉梢下彎,嘴角上翹,面龐看上去像個微信笑臉表情。走進金學增家,仿佛來到博物館的儲藏室,錦旗、鑲框的圖片、老式軍用水壺、抗美援朝的搪瓷缸子等老物件塞滿了一屋子,我注意到東西兩面墻壁上還掛著淘汰的馬具、黑色的蓑衣和哈薩克族人打草的釤鐮。在聽了我對他收藏品的夸贊之后,老金謙虛地說:“我這算啥,滿屋子東西不如蘇少楠一件海魂衫。”
“海魂衫?”我莫名其妙。
“海魂衫可是老蘇的護心肉哩,有火龍單之稱。”老孫看出了我的懷疑,又補充了一句。
我聽說過火龍單的民間傳說,那不過是窮人騙財主的把戲。“世上哪有什么火龍單。”我笑著說。
老金正色道:“我不是說瞎話的人,那件海魂衫救了老蘇半條命。”
“怎么是半條命?”
“沒有海魂衫,發高燒的老蘇雖說死不了,但肯定會扒層皮,落下大毛病。”
“您講講這里面的故事好嗎?”海魂衫引起了我的興趣,憑直覺我估摸這里有故事。
“我講的不一定準成,怕驢唇不對馬嘴,你去聽他本人說多好。”老金是個認真得有些刻板的人,從不人云亦云,說話辦事喜歡在報紙上找根據。
蘇少楠的情況我聽說過一些,知道他是山東海陽人,60年代初從部隊轉業來63團支邊。我決定去拜訪蘇少楠。老金提醒我:“老蘇這人屬葫蘆的,什么事都裝在肚子里,想打開他的葫蘆嘴,要有敲門磚。”
“什么敲門磚?”
老金神秘說:“當然是音樂呀,老蘇喜歡音樂,聽到他喜歡的曲子就手舞足蹈,什么陳芝麻爛谷子都往外倒。”老金說當年沒看出老蘇有音樂天賦,退休后卻拉起戰友搞了個水兵樂團,像模像樣到處演出,而水兵樂團的保留曲目是那兩個之夜。
“哪兩個之夜?”我有點糊涂。
“《草原之夜》和《軍港之夜》嘛,63團喜歡跳廣場舞的人都知道。”
告別老金,我特意去街邊商店買了《草原之夜》CD光盤,然后和甜甜一起來拜訪蘇少楠。老蘇家在團直家屬區一樓,窗下的小院里種滿了波斯菊。屋門虛掩著,聽到敲門,蘇大娘推開門把我們讓到屋內。老蘇從沙發上站起身:“歡迎你們!”大概是耳背的原因,老蘇嗓門很大,像是喊口令。
老蘇中等身材,不胖,臉和脖子上的皺紋像勒痕一樣明顯。我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本舊相冊,是上世紀80年代那種帶玻璃紙的老相冊,剛才兩位老人一定在為我們挑選可以館陳的老照片。握過手,在沙發上坐下,沒待我說明來意,老蘇就先把海魂衫的事封了口:“我支持團場建館,家里物件你相中什么盡管拿,包括這相冊里的老照片,至于電話里說的那件海魂衫,對不起,免談。”
我便沒有與老蘇討論海魂衫,當一條路走不通的時候,必須迂回。我從包里拿出那張光盤雙手遞給老蘇,說來時在路邊店看到有這張CD,知道這是水兵樂團保留曲目,就順手買了一張。老蘇接過去一看,眉心頓時舒展開來,將光盤亮給老伴看。
“蘇老是什么時候來新疆的?”
“我是1964年3月部隊集體轉業來的。當時我在北海艦隊某訓練基地當少尉排長,基地31名水兵響應國家號召轉業到新疆屯墾戍邊,我奉命來了就落地生根,沒回去。”
“組織要求您留下的?”
“不是。本來我沒作留下的打算,在火車上還舉棋不定呢,到了目的地感覺就像到了天邊,滿眼盡是沙丘,住地窩子、羊圈、葦子窩棚,吃棒子面,艱苦程度超出想象,31個戰友眼巴巴看著我呢,我怎么忍心把他們撇下獨自走人?要苦一塊苦,心一橫就留下了。”
蘇大娘插話:“這只是一個理由,還有個理由你沒說。”
老蘇佯裝沒聽見,接著說下去:“那時候63團叫幸福農場,在火車上戰友們聽說去幸福農場,個個心里歡喜著呢,幸福農場肯定幸福呀。到了伊犁還好,等到了幸福農場所在的邊境一看,就像掉進冰窟窿立馬來了個透心涼,幸福農場不幸福啊!這地方冬天凍死人,夏天蚊子叮死人,平沙建水庫累死人,想象中的幸福成了云彩里蒙著面紗的姑娘,看不清啥模樣。當然啦,苦歸苦,卻沒一個人后悔,我們都覺得值,因為我們是為了讓可克達拉改變模樣而來的,現在看,幸福農場是真幸福了。”
“幸福是奮斗的回報。”
老蘇微微笑了笑說:“我留下后,先后在一連、七連、九連當過連長,主要任務是帶人修水庫,我們為幸福農場修了九個水庫。”
“九個水庫可不是個小工程,”我說,“這些水庫我都去過,現在成了網紅打卡地。”
“農業靠水,沒有水改造不了戈壁灘,九個水庫就像天上下凡來的九個仙女,滋潤著63團。”
蘇大媽“噗嗤”一聲笑了,道:“我們老蘇心眼兒實,總是仙女長仙女短掛在嘴上,他這輩子就信仙女的話。”
“誰說的有道理我信誰,你有些話我也很當回事。”老蘇并不惱,看來老兩口平時就喜歡說笑。
“大娘說的仙女是誰呀?”甜甜對仙女特感興趣。
“她說的是田梅,”老蘇朝老伴努努嘴,“那年我們出發前那個晚上,田梅同志對我說了幾句話,正是這些話讓我下定了留在邊疆的決心。”
我問:“田梅同志是您的領導?”
“田梅是海軍基地俱樂部干部,一位女中尉,在歡送我們出發的聯歡會上,她唱了一首《草原之夜》,那是我這輩子聽的最好聽的歌。”
我心里一喜,看來迂回談話效果不錯,老蘇自己講出了第一支歌。
“我和田梅不熟,老伴叫她仙女也不為過,因為我們一生只見過一面。田梅模樣很像一個叫田華的電影演員,說不定她們真有親屬關系呢。”
“田華是很多影迷心目中的偶像,如此看來,田梅應該很漂亮。”
“漂亮自不必說,關鍵是嗓子好,有磁性,聽了她唱的歌,戰友們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可克達拉草原上。”
“《草原之夜》有東方小夜曲之稱,屬于世界名曲,您老在音樂欣賞上挺有品位。”我的話沒有恭維的成分。
“他哪里懂什么音樂,總共就熟悉兩支歌。”一旁的蘇大娘掩嘴笑起來。蘇大娘也是山東海陽人,說話依然帶著膠東口音,聽起來特樸實。
老蘇沒有受老伴誤導,依然按自己的邏輯往下講:“田梅唱完了,我這個領隊不能沒有表示呀,就大著膽子走上舞臺,把上衣兜里別著的一支英雄鋼筆送給她,感謝她的演出慰問。我在舞臺上立正、敬禮,大聲說報告中尉同志,我代表31名支邊水兵感謝您甜美的歌聲,請收下老兵這點小小的心意。”
聽到這里,我忽然覺得老金的介紹有點失真,依老蘇當時的舉動看,他絕不是個屬葫蘆的木訥之人,那個年代英雄牌鋼筆不是低檔禮物,在事先沒有準備鮮花的情況下,能急中生智拔出自己的鋼筆上臺獻禮,這是一個勇敢而又大膽的舉動,也說明田梅的歌確實打動了他。
“她收下了?這樣的事情一般需要彩排,如果晚會沒有安排,如此冒失會讓人不知所措。”我有些擔心,任何晚會都有程序,連串聯詞都會事先擬好,不允許獨出心裁去隨意發揮。
“田梅還我一個軍禮,她的軍禮非常標準,55式海軍軍裝特合體,敬禮時我發現,原來她個子和我一般高。她接過鋼筆看了看,在全場數百人的注視下說,英雄軍人贈英雄鋼筆,這件珍貴的禮物我收下,我要用這支筆為你們寫歌、寫戰友們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的歌!她的話激起臺下浪濤般的掌聲。臺下有人帶頭高呼:向支邊戰友學習!向支邊老兵致敬!會場像打了勝仗一樣歡騰起來。”
貳
“晚會結束后回到宿舍,我還沉浸在田梅的歌聲里,熄燈號吹響前,基地宣傳干事來找我,讓我馬上到政治處去一趟。我跟宣傳干事來到政治處,沒想到接見我的是田梅。田梅微笑著與我握手,然后拿出那支英雄牌鋼筆,說她注意到了,這支筆已經吸滿了墨水,應該是我正使用的筆,她很感動,為此要回贈我一件禮物。說完,就把一件疊好的海魂衫雙手遞給我。這是一件嶄新的海魂衫。當時國家困難,配發規定嚴格,我們雖然也發過,但大都穿破了。我道了謝,正要接過來,田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說等一下,她擰下筆帽,用那支英雄牌鋼筆在海魂衫左前胸有白道的地方,工工整整寫下了田梅兩個字,接著寫下了時間。就是在那一刻,我記住了田梅這個名字。”
田梅的思維夠前衛,我想,現在明星都喜歡在T恤上簽名,殊不知田梅在50多年前就這樣簽了。
“我接過海魂衫,左手托著它,右手敬了個軍禮,這件禮物太重要了,我感到手里托的海魂衫像鎧甲一樣重,以至于我的手竟然哆嗦起來。”
“50多年了,一回也沒舍得穿,傳家寶一樣供著呢。”蘇大娘指了指墻邊一個衣櫥說。我隨著蘇大娘的手勢望過去,這是一個古銅色老式硬木衣櫥,一側是立門,另一側分上下兩節,下節是五斗櫥,上節是兩層隔斷,帶有玻璃拉門。最上層隔斷里擺著個軍用黃書包。“看見了吧,黃書包里裝的就是那件海魂衫。”
我沒有馬上起身去看,那樣做有些不禮貌,主人視為傳家寶的珍貴之物,本人拿來看才好。
“海魂衫固然珍貴,可田梅的話更珍貴,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蘇少楠同志,你是水兵,到了新疆一定做足水的文章,有了水,就會像歌里唱的那樣,戈壁沙漠變良田,積雪融化灌農莊。”
“這是《我們新疆好地方》中的歌詞。”甜甜脫口說道。
“田梅又說,新疆多紅柳,希望你像紅柳一樣扎根邊疆,和戰友們一道讓可克達拉徹底改變模樣。她知道我們去的四師就在可克達拉,也就是《草原之夜》里唱的那個地方。田梅能專門送我海魂衫,我特別感動,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心臟像給足了油的馬達加速狂跳。我是去送戰友的,完成任務后還要回基地,田梅同志顯然不知道這一點。我敬了個軍禮,在離開時,田梅忽然又綴了一句:蘇少楠同志,無論多么艱苦,都應該牢記水兵身份,保持水兵本色,不能當逃兵。”
“就是這句話影響了您?”
“是的,軍人怎么能當逃兵?”老蘇指著老伴兒說,老伴兒更不希望我當逃兵,第二年就從家鄉趕了過來,我們一家人成了霍爾果斯河邊一棵老干多枝的紅柳。”
“敬佩!”我豎起拇指道,“這位田梅同志不像文藝工作者,更像個合格的政委或指導員,你們后來見過面嗎?”
“沒有,那個時候回一趟內地不容易,要坐七八天的車,我們也沒有通過信。”
“八三年你不是回過一次老家嗎?”蘇大娘快言快語,“從煙臺跨海去了旅順,結果人沒見到,只帶了盒磁帶回來。”
“這話不假,八三年父親病故,我請了半個月假,事后去了趟旅順。我是水兵,對軍港感情深啊。當然,要是能在基地見到田梅就更好了,我可以告訴她,我沒當逃兵,我和老伴以及三個兒子都成了邊疆的紅柳。我沒有找到田梅,幾十年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田梅早就離開部隊了。我在旅順軍港的獅子口溜達,忽然聽到了景區音響里傳來似曾相識的歌聲,我覺得唱歌的人就是田梅,問攤主這是什么歌,攤主說是《軍港之夜》。我就花10塊錢買了一盒磁帶回來,經常放給戰友們聽。”
兩支曲子都由老蘇本人說出來了,我覺得老蘇不僅健談,而且是個很懂感情的人。我問他:“您這些經歷是不是從來不對戰友們講,比如老金,和你一個車皮來的,卻不了解這些有趣的事。”
“我是排長他們是兵,好飯好菜可以官兵一致,私事隱情不能分享,否則他們會嫉妒死我,兵就沒法帶了。”我明白了,老蘇的葫蘆嘴不是對誰都打開。老蘇說:“當然,有時候也可以透露那么一點點,一點點就起作用。比如修第四個水庫時,有的戰友‘草雞’了,說連長你怎么總領著我們修水庫,人家其他連隊都沒咱這么累。我說其他連隊支邊前是啥軍種?咱們是啥軍種?咱們是海軍,是水兵,水兵能離開水嗎?有位首長告訴我,你是水兵,到了新疆一定要做足水的文章。他們問這首長是誰,我說是田梅,就是當年在歡送晚會上唱《草原之夜》那個女軍官。大家聽后就不再議論了。現在,63團9個水庫成了我們這批老兵的驕傲。”
“9個水庫現在成聚寶盆了,種水稻、養魚、養河蟹,還有養小龍蝦的,因為有水,63團變成了塞外江南,還真得感謝那位姓田的仙女,沒有她說話,老蘇不會帶人拼死拼活修水庫。”蘇大娘喜歡插話,而且總是插得恰到好處。
“其實,9個水庫在我心里比不了一件海魂衫。”說完,老蘇起身走到衣櫥前,拿起黃書包回到沙發坐下,小心地打開,從中抽出那件疊得整齊的海魂衫。我和甜甜起身仔細看后,發現這件海魂衫從來沒穿過,依然保持嶄新的樣子,田梅的鋼筆字還清晰可認,名字下面寫著1964.3.23。
叁
“這就是被老戰友們稱為火龍單的海魂衫?看樣子好像沒穿過。”
“這事我來說吧。”蘇大娘看著老蘇問:“我來說中嗎?”
“中,你又不是沒說過,上次記者來采訪不就是你說的嘛。”老蘇很大度,老兩口配合也默契。
“七四年冬天修水庫,老蘇病倒了,發高燒,在工棚里裹著被子還喊冷。當時沒車,有車也沒公路,師部在可克達拉,那里才有像樣的醫院。老蘇燒糊涂了,閉著眼睛說胡話,讓人去拿火龍單來,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火龍單是何物。有人跑到工地食堂叫我,說連長燒得說胡話,嚷著要拿火龍單。我一聽就想到了這件海魂衫,因為老蘇在家里對我和孩子說過,這件海魂衫是抗冷防熱的火龍單,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穿。我就騎了通訊員的自行車急急忙忙回家背起黃書包往工地返。那次是我命大,戈壁灘上有只狼不遠不近跟隨我,狼很狡猾,應該是把我背的黃書包當成了匣子槍,所以沒敢上來。我趕回工地,把海魂衫拿給老蘇看,說火龍單來了,你穿上吧。老蘇看到海魂衫立馬就不說胡話了,一把拽過去覆在胸口,不一會兒就入睡了,睡了一天一夜,燒退了,從那天起這件海魂衫出了名,有了火龍單一說。是不是老蘇?”
“我哪里記得清,”老蘇說,“當時我都燒糊涂了,打擺子。”
我忍不住插話道:“人在性命攸關之時想到的東西,往往最為重要。”
“當時我昏昏沉沉做了個夢,那個夢太嚇人了,夢到我們的魚雷艇在海上撞了冰山,船艙已經進水,我們一個個成了落湯雞,海水那個涼啊,像錐子刺你的骨縫。魚雷艇眼看要沉,艇長下令棄艇,官兵們都穿上了救生衣,可我卻怎么也找不到救生衣,這時田梅出現了,穿著55式軍裝的田梅浮在空中對我說:蘇少楠同志,我給你的海魂衫呢?快穿上它,那是你的救生衣啊!我平時對家人開玩笑說這件海魂衫像火龍單,冷熱都不怕,結果就在昏迷中喊出了火龍單這個綽號。老伴最懂我,回去取來救了急。”
“人家衛生員說了,是海魂衫讓躁動的你安靜了下來,從閻王爺那里溜達一圈兒回來了。要是沒有海魂衫讓你入睡,輕則燒成肺炎,重則燒壞了腦子,那就徹底殘廢了。”
“這話不虛,附近兄弟團有個湖南老兵,冬天在霍爾果斯河打葦子感冒發燒,沒及時治療,結果把腦子燒壞了,半夜三更獨自在馬路上踢正步。”老蘇記憶很好,兄弟團的奇聞軼事還記得住。
海魂衫對老蘇的重要性無須再問,如果說《草原之夜》對老蘇的誘惑有詩和遠方的意味,那么《軍港之夜》又因為什么讓他魂牽夢縈呢?我說:“您對《草原之夜》情有獨鐘不難理解,因為可克達拉就在你們四師,加上當年又是田梅所唱,所以您把它作為水兵樂團保留曲目,那首《軍港之夜》為什么會那么打動您呢?”
蘇大娘起身到寫字臺前,拉開抽屜,拿出一盤現在已經不多見的盒帶遞給我。我起身接過來,盒帶保存尚好,劃痕不多,歌星蘇小明的青春照略顯青澀,當年一曲《軍港之夜》讓這位女歌手紅遍大江南北。
“每一個水兵都會被這首歌打動的,”老蘇說,“我是個水兵,盡管在這里屯墾戍邊,可水兵的身份不會忘,這是當年田梅囑咐過的。”
“這首歌都讓您想到了什么?”
“我從來不認為這首歌是歌星唱的,在旅順獅子口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就肯定這是田梅的聲音,那是一種略帶沙啞、軟如絲、硬比瓷的聲音,入耳不忘,這歌聲讓我理解了什么叫銷魂。我覺得這就是田梅用那支鋼筆寫成的歌,她沒有食言,而且還親自唱了出來,錄成了磁帶。我站在獅子口雄獅銅雕下,聽著聽著就流淚了,歌里唱道: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這個情景在遙遠的63團霍爾果斯河畔也有這樣的感覺,因為我們親手修建了九座水庫,有了水庫,船、鷗鳥和波濤這些與水兵相伴的東西都有了。我多想對田梅說,首長,您的囑咐我沒忘,三十一個水兵,因病減員三名,其他人都好好的,沒一個當逃兵,海魂衫可以作證。”
“你們確實在瀚海上打了勝仗,”我不由得贊嘆說,“部隊不會忘記你們。”
“英雄的部隊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戰士,”說到這里,老蘇眼里忽然閃出兩道亮光:“我給你說件事啊,戰友們都羨慕我那件海魂衫,他們做夢也想有一件,街面上雖能買到,可都不是制式的,是仿制品。幾個退伍老兵商量了一下,就給部隊首長寫了封信,信中匯報五十多年來屯墾戍邊的成績,然后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能擁有一件制式海魂衫,他們已是暮年,在離開這個世界時,想穿著海魂衫走,以表達一個水兵對大海不盡的眷戀。”
“我知道這件事,首長很重視,還派了部隊文藝工作者來慰問過你們。”
“那當然,關鍵是首長帶來了海魂衫,這是老兵們最想得到的禮物。”
“我可以看看那件新的海魂衫嗎?”我想,既然田梅簽名版的海魂衫拿不到,館陳這件新品也不錯,可以寫個背景說明附在展柜里,那將是團場史館一大亮點。
老蘇搖搖頭道:“收到這件海魂衫當天晚上,我就把它鄭重地送給了兒子。”
“送給了兒子?”甜甜睜大眼睛,露出詫異的神情。我和甜甜都知道老蘇的兒子也在63團工作。
“我都是黃沙埋到脖子的人了,再活又能活幾年?可是,我們這些老水兵不在了,我們的使命還在,我們的兒孫還在,海魂衫要一代代傳下去,我就把那件海魂衫給了兒子,我也學著田梅那樣,在海魂衫左胸口上寫下了蘇少楠和2014.8.21的字樣。”
我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
蘇大娘說:“兒子也學他爸的樣子,把那件海魂衫當寶貝一樣供著呢。”
這一刻我明白了,最好的館陳,永遠在人的心里。
(作者:老藤,系遼寧省作協主席、黨組書記。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刀兵過》《北地》《北障》《銅行里》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