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普通人，劉恪其實很偏執。偏執得來一生只吃素不吃葷，只喝水不喝茶，只愛書不愛其他，只顧幫人忙而不讓人幫他。雖在北京、河南和湖南幾地都有“家”，但“家”中都只供書，連女主人也沒有。一生唯一愛好的就是書，即買書、看書、藏書、寫書，還有送書，可謂嗜書如命的書癡！他不僅自己買很多書，而且總是把喜歡的書多買來送朋友或學生。

我同他見面最多的地方，無一例外就是中關村海淀藍旗營北大一帶的幾家書店。一見面就說書的事，進書店后分頭找書，出書店時他總拎著一兩大包沉甸甸的書，然后我們一同進到路邊一家餐館，照例點一盤螞蟻上樹，一盤西紅柿炒雞蛋，米飯，白開水，沒有大魚大肉的，更沒有酒，偶爾要一瓶可樂了事。吃完后各自拎著書回家。他回家路遠，古城路地鐵站附近，但總舍不得坐地鐵，更不會打車，而只坐公交車。看他兩手拎著大包書奔走去公交車站的身影，想著他總在我面前炫耀使不完的勁，心中也真羨慕他天生的好身體、好力氣，滿以為他是長壽的命。一直奉勸他找一個老伴可以相互照顧，但他總是說不需要，身體好著呢，仿佛家中有書就有一切似的。我看他北京家中堆著的全是書，到了岳陽新家書更是堆得滿滿當當，據他說開封和鄭州的家也全是書。天呀，劉恪吾兄，你買那么多書干什么？你家除了書還有什么？

他做人是如此偏執，但做文卻是那么全能全才，一只手寫小說，寫了那么多先鋒小說，長篇、中篇，短篇以及小小說，還有散文隨筆，堅持先鋒精神不動搖，不媚俗不趕時尚，永遠甘于寂寞中的先鋒探險；另一只手居然寫起文學理論來，寫了先鋒小說技巧講堂、現代小說技巧講堂、現代文學語言美學和現代文學語言史等等著作，把我們文學理論界該做又還沒做的事都給做了。小說和文學理論兩種書合起來居然有600萬字之多！可以說，劉恪是當代中國不可多得的文學創作與文學理論俱佳的天才型文學家！當代中國文壇有很多人能寫小說，也有很多人能寫文學理論，但像他這樣兩邊都寫且兩邊都擅長者，可謂鳳毛麟角！

這位當代中國文壇的鳳毛麟角式創作與理論皆擅的文學家，如何可能做到這些？我想，他的心里面似乎同時住著來自洞庭湖深處的兩個靈魂：一個是娥皇，為小說魂，另一個是女英，為理論魂。她們兩個終其一生都在他心里涵泳，時而是朋友親如知己，時而是敵人勢同水火，亦友亦敵，亦敵亦友，誰也離不開誰，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為當代中國先鋒文學事業拼到了最后一刻，在漫長一生的持續對話里產生了一系列先鋒小說作品和先鋒文學理論著作，共同成就了當代中國文壇的一位雙魂式文學家。

劉恪走了，竟然無情地走在我和妻子一道即將乘高鐵去岳陽看望他的幾小時前。2023年元月8日晨6時15分，當我被鬧鐘叫醒準備出發打開手機時，一行意外而可怕的字給我重重一擊：非常遺憾，劉恪老師今天凌晨走了！我強忍巨痛繼續這趟岳陽行，只是看望變成了送別！也好，劉恪吾兄終于回到了他的靈魂所依的洞庭湖畔，同心愛的娥皇女英團聚，留給我們一部部需要不斷解讀和對話的閃耀雙魂靈光的大書！

（2023年元月8日寫于北京至岳陽途中）

（作者系著名文學評論家、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原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