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婚姻》于202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是魯獎作家徐坤暌違十年的歸來之作。小說雖聚焦婚戀主題，又不止于單純講述城市婚姻、戀愛故事，而以婚姻為切入口，在廣闊的社會風景和急遽的時代頻率中，描繪當下的婚姻百態，透視人性的掙扎與波瀾，回歸時代第一現場。題名“神圣婚姻”，正喻含了作為世俗世界的“婚姻”，在轉瞬即逝的幸福之外，更多是慘烈的悲劇現實，但是那些因痛苦而存在的隱秘之地，又往往是屬神的世界。“人性”與“神性”被并置于題目之中，足見作者表現時代的雄心和對世俗關懷的慈悲心。

徐坤從1993年發表成名中篇小說《白話》以來，就以幽默的敘事、辛辣的語言和獨到的意趣引起文壇廣泛關注。此后，連續發表中篇小說《先鋒》《熱狗》《囈語》《斯人》《梵歌》《游行》《女媧》，短篇小說《鳥類》《廚房》《遭遇愛情》《狗日的足球》《小青是一條魚》《招安、招安、招甚鳥安》等，在文化反諷、女性命運和都市情愛等幾個方面多方探索，表現出女性作家獨有的智慧與鋒芒。《神圣婚姻》延續了對上述主題的關注，講述了從2016年到2022年身處北京的多對戀人和夫妻的悲歡離合，以年輕一代程田田和孫子洋的戀情為一條時明時暗的主線，多條故事線并行，穿插孫子洋父母于鳳仙與孫耀第以及姨媽閨蜜顧薇薇與薩志山等人之間的婚變故事。

徐坤以銳利的筆觸，一針見血地直指婚姻本質，描繪出婚姻過程中的諸多不幸，欺騙背叛、貌合心離，深沉關切現代人的情感隱痛。而對具象的婚姻生活則略省筆墨，戀愛的細枝末節也往往一筆帶過，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觸目驚心、一地雞毛的婚姻慘劇：程田田因婚房問題驟然遭相戀多年的未婚夫拋棄、在失戀陰影中沉溺自棄；于鳳仙被丈夫誘騙“假離婚”為子購房而受到“真背叛”；研究所所長孔令健長期忍受前妻糾纏、夾在兩個家庭中左右為難；有志青年薩志山被妻子緊緊“拴住”淪為“家庭主夫”、失去自我……徐坤借筆下人物毛榛的內心獨白以及與顧薇薇的閨蜜閑聊，揭示購房限購政策下滋生出的“假離婚”和“假結婚”、高知大齡獨身女性在婚姻介紹中所處的尷尬境地等社會亂象，針砭時弊，抒發議論，關涉婚姻問題背后所牽扯的財產、房子和家庭等現實因素。具體而言，“為了買房資格，相守半生的伉儷假離婚，真心相愛的新人假結婚”，肩負家族責任的獨苗孫子洋因兩家就買房落戶問題產生分歧狠心拋棄女友，其母于鳳仙更是以與陌生男子“假結婚”為代價換取買房資格。既不違法，何不悖徳？由是，隱秘的地下產業鏈恣意橫生。徐坤將對婚姻的探討與時代相結合，以一個個人物鏡像折射出市場經濟時代下婚姻關系的異化，指出婚姻讓位物質現實，道德淪為經濟附庸的時代價值觀念和社會風尚的轉變，熱切回應與當下時代緊密相關、引發熱議的種種話題，然都是點到為止，給讀者預留充分的深入思考與想象空間。

其次，小說對眾多人物的精心塑造無不透露著作者力圖回歸新時代紛繁復雜的現場，再現當今真實入微的城市生活的主張。“海歸”青年、“北漂”分子、“媽寶男”、大齡“剩女”、北京“老炮兒”、“小鎮做題家”等網絡流行熱詞，與城市高知、掛職干部、駐村書記、支教大學生等極具時代政治典型性的人物群體，都可以在文中一一找到對應，彰顯出一幅改革開放以來社會人物眾生相。作者對人物的刻畫亦跳脫出婚姻變異，通過切身生活體驗和隱秘心靈探索，著力挖掘個體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不適”與“適”，揭露自我迷失的精神困境與自我找尋的成長蛻變：為北京城市生活所不容的“外鄉人”于鳳仙努力融入；為企業職場所剝削的“打工人”孫子洋辭職創業，為單位所壓抑忽略的薩志山掛職鍛煉。

藝術層面上，小說仿照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經典片段開篇，“許多年以后，程田田仍會清晰回憶起2016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個晚上，她行色匆匆追到北京，就為聽孫子洋親口說一聲結束他們之間的戀情。”既交代了男女主人公，凸顯了故事內核，也為全篇奠定憂悒的底色。內部結構謹嚴講究，分上下兩部，“仰觀宇宙”是“市民的狂歡”，“星星點燈”為“精英的抉擇”，普通市民和精英階層、鄉村與城市形成對峙角力，涵蓋了當今社會錯綜復雜、千姿百態的兩性關系和情感狀態。文風則跳脫多元，語言緊湊自然，絲毫不見拖沓乏味，行文中往往進行大膽的文本移植和拼接，不時穿插各類體裁的文本，古典詩詞小說，西方詩劇話劇，流行樂曲歌詞，二人轉唱詞等等，東西、古今和雅俗相互雜糅融合。以人物為例，當代版老舍《家》中的“高覺新”孫子洋，如同古典小說《三國演義》中“關云長”的孔令健，“一夜盛放如米開朗琪羅的大衛”的薩志山，以及與王爾德詩劇《莎樂美》“復仇女神”截然不同的“尋仇母夜叉”老孔前妻，不僅生動扼要地點明了人物特征，更彰顯出作者多元文化意識的碰撞和再生，由此可見，不同文本之間又呈現出互文性，自成多聲部復調，具有很強的審美張力和離情作用。

徐坤視野宏闊、思想深邃，不斷突出重圍、創造出新，在時空動蕩交錯和劇烈轉化間完成對小說的演繹。疫情、元宇宙時代、數字化時代、“十四五”等獨特的中國歷史和政治語境與沈陽、鐵嶺、北京、澳洲等地理空間相交融，虛實相生，展現出濃厚的現實感與時代感。例如，文中多次描繪作為人物活動主要場景的“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就設立在清朝海軍部舊址段祺瑞執政府所在地，以老孔、毛榛為代表的研究人員面朝“三?一八慘案發生地”的漢白玉石碑，回憶中華民族近代歷經的苦難，又懷揣熱忱夢想和愛國主義情懷接受時代賦命，研究宇宙、研究星辰大海，歷史與現實交織構成宏大脈絡。此外，小說中對機關事業單位轉企改制中內部人員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退休干部成員的貪污受賄、沽名釣譽，鄉村振興、脫貧攻堅道路上扶貧干部的因公殉職的書寫，更將小說從對愛情、婚姻的探討升華至歷史和社會的緯度，反映了時代的變幻與人性的明滅。

回歸小說主題，徐坤在世俗社會的日常生活和時代嬗變中，探討個體與城市的進擊、與時代的對話，試圖追尋婚姻的真諦、守護婚姻的神圣，或者說是人類情感的永恒常在。扉頁“任時代風云激蕩，婚姻依然神圣”，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作者對待婚姻的態度和取向，雖然書中大量描寫了失敗殘酷的愛情和支離破碎的婚姻，實際則是先破后立，通過解構和顛覆當下的“婚姻”以重塑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神圣“婚姻”，也通過“婚姻”這一路徑，探尋人類生命的“神圣”。

總的來說，“神圣婚姻”有兩層意涵。一方面意味著婚姻中彼此尊重、信任和包容，婚姻是愛與責任的結合體，是崇高莊重的誓約和浪漫純粹的美好象征，正如毛榛離婚時將曾經的結婚證珍藏；另一方面也指個人自我的回歸，在沖突中修煉，在痛苦中成長。作者著力塑造的田田、毛榛、顧薇薇和于鳳仙等一眾新時代女性就是例證，她們經歷了失敗的戀愛或婚姻，幾經掙扎、沉浮，終又勇敢地與過去和解、告別，從而走向新生。

依靠宏大的時代敘事，徐坤以超邁深邃的眼光洞悉婚姻，直達社會現實核心，頗具哲學思辨意識。《神圣婚姻》中時代現場的百態婚姻揭示了當代中國人的核心問題——信仰缺失。考察中國信仰的文化體系，“神”“圣”二字反映出超自然神圣和超社會神圣兩個層次。《禮記?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可見“神”字本義即與自然崇拜緊密關聯，強調了超凡力量，而“圣”則指德行高尚、智能極高的理想人物，是一種超社會的道德崇拜，二者共同構成中國文化中的至高境界。隨著時代遷移，國人卻逐漸淡忘了“神圣”，也放逐信仰，但在當下復雜的時代，“神圣”依然不失為一種態度和抉擇。對此，還有一個細節可以佐證，小說中人物的命名暗藏深意，田、洋、峰、山、榛、松、薇、蓓以及鳳仙、梨花，皆為自然意象，不正象征著人類生命的代代延續和對人類存在問題的永恒思索嗎？

在時代大潮中，每個人都步履倉皇，身不由己，就如萊昂納德?科恩所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某種意義上講，《神圣婚姻》展現出來的既是婚姻的破綻，也是時代的傷口。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理解生活本身，借由小說，我們抵達人性的幽微和時代的腹地，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文學的存在價值。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個人簡介

張 娟：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江蘇省現代文學學會理事，江蘇省作協委員會委員，世界華文創意寫作協會理事等。主持和參與國家與省部級項目多項，出版專著三部，參著多部，發表論文多篇。

李巧玲：東南大學人文學院現當代文學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