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的作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往社會深處探索，關注社會發展進程中那些重大事件或是有代表性的事件的發生、發展、趨向，以及其中人與人的關系演變等，另一類則是往人心深處探索，關注人的情感、情緒、思維方式等精神層面在歷史發展進程中的變化，捕捉那些人性幽深處不易察覺的波動，以及由這些細微情緒影響下所發生的故事。李鳳群顯然屬于后者。從《顫抖》《良霞》到《大風》《大江》《大野》《大望》，無不是善于表現筆下人物精神上最深層的隱秘的角落，借以展現人心人性中那些充滿神秘感、真實存在而又難以言說的絲絲律動，讓這些人物在讀者面前幾乎無所遁形，從而讓人覺得他們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真實又存在一定的距離。《月下》沿續了這樣的探索，但較之前的作品又更進了一步，不僅是從女主人公于文真的角度，也從男一號章東南的角度切入，帶來一個相對完整的敘述環境，顯示出作者對于人心人性的探幽更進一步，而且對于人與社會的關系上也有了新的認識。

小說最出彩的地方，是塑造了于文真這樣一個“小鎮女青年”的形象。她的好奇、沖動是所有年輕人共有的，而作為小城鎮長大的普通女性，生活環境帶來的見識的狹窄與對更廣闊世界的向往在她身上構成了一對矛盾體，這樣的矛盾體也是年輕人幾乎共有的，只是在小城鎮青年身上體現得更明顯些。在這些共性賦予她“鄰家女孩”一樣真實自然的品質，她身上有著我們身邊人的影子，讓我們不由得把她當成真實存在人，少了些隔膜和距離。但她又確確實實是個小說人物，因為她身上還有著一些超常規的東西，而這些是小說家真正發力的地方。文學作品要源于生活，更要高于生活，如果只是原原本本地寫生活的真實情景，那還不如看自己寫的日記。我們讀小說，是為了能夠短時間內（在讀一部小說的時間內）跳出自己的生活，進入另一個人或另一群人的生活，從而延展有限的人生。這有點像多維空間之間的穿梭。在這部小說里，可以跟隨作家的筆觸，像于文真一樣地活一回，感受她的感受。于文真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因為她身上那些不是共性的東西，這些東西也真實存在于人們精神之中，只是不那么普遍，更小概率一些。比如，人人心中都渴望找到一個可以“仰望”的人，所以才有英雄、偶像、人生導師之類的人，而當自己身邊真的遇到這樣一個人時，只有少數人會像于文真這樣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全部。她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被傷得遍體鱗傷，也毫不畏懼，雖然只是一種虛幻的精神滿足，但她覺得是充實的，是值得的。于文真身上的精神特質是集合了那些現實生活中零散地飄落在不同人身上的“亂”，與大多數人的“平靜”構成鮮明對比，于是，于文真的故事帶給我們冒險、刺激，也引起我們的思考，甚至是對人物的反思和批判，這是好小說能夠帶給我們的閱讀快感。

虛妄的東西終歸會破滅。于文真在章東南身上得到的滿足是虛的，它有多美好，在夢醒時就會多令人憤怒。當于文真終于明白章東南不會給她真正的正常的生活時，她變異了，從膽小、順從變成潑辣、狠毒，只是這“狠”只對章東南。她對章東南的所謂“報復”看起來厲害，其實是毫無進展。章東南依然過著他的正常生活，而于文真選擇了隨便嫁人，卻遇人不淑。她把生活中的不如意全部歸因于章東南對她的欺騙，就像當初義無反顧地投身一樣，現在也是義無反顧地報復。小說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沒有落窠臼地把故事寫成“純情少女手撕渣男”的普通小說，講故事不是作者的目的，人的精神變化才是重點。小說讓我們在故事中真切感受到于文真的種種情緒，是喜是悲是痛是傷，都那么清晰，那么可感。而作者的敘述能夠不動聲色地讓我們在一個非正常，甚至有著些許瘋狂的故事中始終保持一種清醒。當于文真陷在初戀的甜蜜中時，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絲不安，仿佛已經看到這個故事的悲慘走向，當她陷入瘋狂地報復時，我們又能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章東南另有故事。這樣錯綜復雜的體驗，與真實生活帶給我們的經驗是一致的。有時候我們說生活遠比小說精彩，就是這個意思。生活中那些偶然性、極致性，有時會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讓人覺得不真實，不可思議。在這部小說里，真實與不真實相互交織，寫出了生活的豐富性、復雜性，也寫出了人心人性的復雜性、深刻性。這讓小說有了深度和重量。當小說不僅是講故事時，人物的一言一行中帶出的一些蛛絲馬跡就更令人著迷。

小說結尾，章東南終于向于文真攤牌，講了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棒的結尾，如果沒有這個結尾，小說也就止步于書寫當代女性生存境遇的層面，而有了這樣的結尾，不僅讓原以為將要熄滅的火焰重新燃起，達到一個小高潮，更使得這部小說跳出了一般女性小說的框架，進入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有了深刻揭示兩性關系的意義。章東南的妻子，雖然從未正式出場，但在章東南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位女性是與于文真不一樣的，另一個類型的女性。這樣的女性把相夫教子作為首要人生價值。在明知丈夫背叛的情況下，依然若無其事地正常生活，殊不知她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傷痛卻被兒子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對生活產生了畸形的認知。在自殺未遂的兒子的病房外，妻子那一翻突然爆發的靈魂拷問，讓章東南意識到自己看似瀟灑、得意的生活方式的另一面，如此殘忍、自私、齷齪不堪。這認知，加上于文真的報復，讓他徹底投降，變成一個“好人”。

章東南是一個非常有特點的男性。不同于只為滿足生理欲望或展示身份權力而玩弄女性的一般性渣男，他是有愛的，在此過程中他也真心付出情感，甚至他有尊重女性的一面。正是他用心的一面讓于文真誤以為章東南是真的愛她，了解她，欣賞她，才會深陷他設置的情感泥沼而不自知。但她不知道的是，章東南對她的用心，其實是對她這一類女孩的用心，并非只對她一人，這與她所想象的美好愛情有著本質的區別。只是這樣的“真心”太具迷惑性，不僅于文真信了，連章東南自己都信了。如果不是兒子的反常，甚至鬧到自殺，如果不是他對兒子的愛是真的，他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妻子和情人造成的傷害。

圍繞于文真和章東南，小說還塑造了眾多人物，每一個都很有代表性，有極致的一面。于文真的父母，第一位確立戀愛關系的男友周雷以及他的父母，丈夫王一明以及他的父母，章東南的妻子和一對雙胞胎兒子，這些人物是主人公生活中息息相關的人，被設計成整個故事網上的一個個結點，這些結點之間相互關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于文真的性情、處事方法等的來源成因，也可以看到人與人交往中那些偶然和必然。作者把主人公身邊的人都寫得面目清晰，給了他們一個表面上正常的家庭環境，但如果仔細一看，這些人物沒有一個是“正常人”。于文真的父母，尤其是母親，一心想讓女兒早日嫁出去，讓她不再受別人的嘲笑，但因為不肯吃虧的天性在彩禮上不肯讓步，鬧得于文真只好搬出去；男友周雷只是想找個人結婚；丈夫王一明結婚前只知道游戲成癮，沒想到結婚后游戲癮更甚，還有家暴……這么多“不正常”的人在身邊，與于文真共同構成了這個真實卻又不真實的小說世界。這些人物是現實生活中形形色色人們的“匯總”，作者把長年對女性心理、精神層面的觀察、思考，以及由此擴展出的對兩性關系的觀察和思考貫注到了小說的人物身上。

小說的題目“月下”，應該是取自月下老人或花前月下之意，皆與婚戀有關，小說也的確寫了一位女性的婚戀之路，但它又不僅僅是婚戀故事或愛情題材，而是一位努力探索人心深處的作家長期積累的成果，其中所包含的人情世故、社會發展，以及在環境裹挾下的人的精神演化，深入肌理的兩性關系的思考，使得這部小說具有某種心靈史的價值和意義。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納楊，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文學批評相關工作近20年，文學研究方向為中短篇小說、散文、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