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話：悟空》海報

《黑神話：悟空》中的室外場景，隨處可見中國古代山水畫的影子。上圖為游戲畫面，下圖為北宋李成《讀碑窠石圖》。

隨著游戲《黑神話：悟空》（以下簡稱《黑神話》）的火爆發售，對其的討論熱度持續上升。這部史詩般的中國首個3A游戲，像是一針強心劑，讓國人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其從制作技術到游戲情懷，從原著文本到原創改編，從背景音樂到場景道具，從劇情走向到人物角色，無不引起大量關注。

有人說，這款游戲即便你是新手小白，也值得一玩，因為就算在里頭瞎逛逛，也不失為一種享受。就游戲的畫面來看，每一幀都有著絲毫不遜色于院線動畫電影的質感，而且許多角落細節還藏有植根于中國藝術、精心制作的富于東方韻味的場景道具彩蛋，值得玩家細細品讀。可以說《黑神話》游戲的美術做得非常用心，立體而細致地融入包括建筑、雕塑、繪畫、書法、工藝美術、服飾等在內的中國美術元素，并做了局部調整，以符合當下的時代及全球化視野。

中國古代建筑是其中最顯而易見的一部分，也是被提及得最多的。山西、四川、重慶、浙江、福建等地文旅紛紛認領場景，給網友們線上補了一堂中國古建普及課。其實除此之外，游戲中還有不少小細節亟待我們挖掘。

比如山西晉城玉皇廟里二十八星宿彩塑，不止采用了亢金龍的形象，室火豬、婁金狗、星日馬、畢月烏、參水猿等幾乎都有出鏡。這些彩塑是玉皇廟里最具價值的文物，位于西廡配殿的磚臺上。每一宿都以一種動物命名，因此在塑像時以人和動物形象結合完成，形式獨特，表情刻畫惟妙惟肖，神態動作各具特色。并且其背后還有不同的神話傳說和象征意義，如亢金龍性情溫和，常被認為是吉祥的象征；婁金狗代表吉慶和榮華；室火豬代表房屋和居住；星日馬象征著災難和兇險。

游戲中有大量人物角色的形態神情，均以中國古寺、石窟里的雕塑造像為參照，如雙林寺的韋馱，安岳石窟等等。韋馱是佛的護法，雙林寺的這尊塑像，雖然體量不算很大，但姿勢雄健，十分英武，充滿力量感。至于安岳石窟，我國四大石窟中雖然沒有它，但其藝術價值不容忽視。這個始于南朝，盛于唐宋的石窟，一直到明清，甚至民國還在延續開鑿。其中宋代造像達到中國石窟藝術的巔峰，既有唐代粗獷古樸的刀法，又有宋代寫實的特點，衣飾厚重，衣褶褶皺、翻卷清晰可見，珠飾精美細致，披帛無風自飄。現實中，這些文物古建為了達到保護效果，會刻意將其與游客分離，比如在雙林寺、鎮國寺、華嚴寺、永樂宮等，彩塑、壁畫和游客之間被欄桿隔開，觀賞起來雖不失文物的風物感，但不太流暢，或是因距離太遠，加上光線昏暗，讓人看得不夠真切，它們倒是在游戲里被很好地還原了。

游戲里隨處可見的經幢，也是古剎里常見的。有山西佛光寺的，還有取材于濟南靈巖寺墓塔林的。佛光寺因為地理位置較為偏僻，保存完好，從中能窺得唐朝木構建筑的精髓。游戲里出現過的經幢正對東大殿，而站在東大殿門口，望向經幢頂端，陽光剛好從對面遠山的間隙灑落，似一簇佛光閃現，寺廟由此得名。

游戲中還出現了高頤闕，“闕”是我國古代標識建筑物入口的建筑，分列大門兩側。高頤闕，位于四川雅安，始建于公元209年，是東漢益州太守高頤的墓闕。高頤闕整體平面呈凸字形，左半部相對窄小低矮，高約3.3米，右半部相對寬大高聳，高約5.8米，造型美麗穩重，屋檐舒展，高低搭配協調，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高頤闕是磚石結構的建筑，但它卻是仿木構建筑形制的，其中的斗拱造型很有特色。

此外，塔在游戲里的蹤跡不少，玩家能看到不同形態、年代、性質、材料的塔。有紡錘狀的唐塔，有錐形的宋塔，有磚塔木塔，有屋檐層疊的密檐塔，還有可以登高望遠的樓閣塔，一應俱全。

與此同時，游戲在繪畫、書法上也頗具匠心。

或許，在畫面上我們并不能看到特別明顯的對古畫的復刻，個中原因大概是為了讓玩家更有身臨其境之感，許多畫面采用的是極其貼近地面的仰角度刻畫，并且也非常寫實，在視覺上，更類似于電影鏡頭的創作手法。而傳統的中國繪畫，從不采取如此極端的低視角，也從來不以復現視網膜印象為宗旨，它一直在簡約的有形可辨的造型規則中游離。但是，如果說這是古代山水畫的真實再現卻毫不為過。

游戲室外場景中出現的樹木、湖泊、山石、建筑、小徑、竹林、石碑等，全是中國古代山水畫的構成部分。在五代關仝的《關山行旅圖軸》、宋朝巨然的《山居圖軸》等不勝枚舉的或匿名或著名畫家的山水中，幾乎都能找到游戲中巍峨的山石、蔥郁的樹林、潺潺流水和山坳樹叢間的小屋，若隱若現的石階。游戲鏡頭一晃而過之時，遠處的樹木枝葉蒼勁，像鷹爪，似鉆針，依稀有郭熙的影子；冬之寒林，如蟹爪，貌似是李成的筆勢。

再如游戲里冬天的場景，好似展開了趙佶的《雪江歸棹圖卷》和梁師閔的《蘆汀密雪圖卷》。蘇東坡的《古木怪石圖卷》在游戲中也有所表現。這個游戲仿佛帶著我們直接走進了三維立體、現實感增強的古畫之中。

一些細節中也暗藏古畫元素：在幾個建筑頗為集中的場景，我們能看到《天籟閣舊藏宋人畫冊》中描繪的屋宇組合，真實展現了宋代建筑造型復雜多變的一大特色。

游戲中有一個畫面為我們展示了一盞掉落在地、略有破損的燈籠，燈上描繪的竹子，十分秀氣，取自于畫竹高手鄭板橋。

黃風嶺段落中，小小土地廟有一對非常鮮艷的門神畫像，可以在敦煌莫高窟第322窟南壁的中央壁畫《彌勒說法圖》中找到原型。與隋代相比，此時的菩薩身姿已漸秀麗，線條圓潤有力，色調麗而不艷，顯示了逐漸形成的初唐富麗而又淡雅的風格。

再如孫悟空的服飾上，有線條流暢的水波紋樣，不由讓人聯想起馬遠《水圖卷》中的“層波疊浪”“黃河逆流”等圖。浪濤起落間彰顯澎湃的氣勢，洶涌豪壯，讓人驚嘆作者對水入微細致的觀察，還有那筆墨賦予的形態美感。

不得不提到的還有怪物圖鑒，點開后，屏幕右側出現一本翻開的古書，以白描的手法把怪物繪在其上，真是一本活脫脫的“黑神話山海經”圖鑒。

每個章節的大boss、地名等亦并非運用現成的字體庫字體，而是摳下碑帖中的歐體字編排而成。歐體和顏體、柳體、趙體并稱四大楷書字體，嚴謹工整，挺拔典雅，每個中國人小時候都練過，具有很強的親切感。

游戲中的小道具更體現了美工對中國工藝美術的應用和創新。

只見孫悟空的鎧甲下，加入了當下很火的馬面裙。雖然在唐代還沒有誕生馬面裙，但在馬面裙席卷全球的背景下，這也不失為創作者對時尚的理解，以及弘揚中國文化的苦心。

金箍棒的設計則將主要部分放在兩頭的金色裝飾上。書中說，金箍棒兩頭鑲著黃金片，上面花紋密布還有龍紋。書中的紋樣，在游戲中被強化成金龍盤踞的高浮雕，靈感大概來自各地的盤龍柱造型。它曾經出現在隆興寺北宋轉輪藏的柱子上，也有可能支撐著曲阜孔廟大成殿的前檐。龍姿栩栩如生，造型優美生動，卻又剛勁有力，繚繞于棒上，因為較高較厚，形成了濃縮的空間深度和強烈的視覺沖擊，十分具有表現力，突出了金箍棒的質感和重量感。

蜘蛛精屋中的陳設有不少是文物的創新應用。

其中的一盞燈靈感來自于東漢時期的青銅羽人御龍十三連盞樹形燈，燈高一米左右，適合席地而坐的漢人。底座上有龍、虎游逐奔走。燈柱有規律地分層伸出枝條，枝頭托燈盤，共計十三盞，高低錯落，繁密有致，制作精美、裝飾華麗，應是帝王豪富，在大型宴飲和樂舞場合使用的。

博山爐的出鏡率也很高。博山爐是中國漢、晉時期民間常見的用來焚香的器具，最早由青銅制成，爐體呈青銅器中的豆形，上有蓋，蓋高而尖，鏤空，呈圓錐形。而它的蓋子一般塑成山形重疊的樣子，其間雕有云氣紋、人物及鳥獸。于爐中焚香，輕煙飄出，繚繞爐體，造成群山朦朧、眾獸浮動的效果，仿佛傳說中的海上仙山。博山爐造型優美雅致，配上高腳，整體線條婀娜流暢。它在許多博物館中都有收藏，如大同博物館。后來隨著工藝技術的發展，外表施以鎏金或金、銀，比如陜西歷史博物館的西漢鎏金竹節銅香爐。

除了讓博山爐發揮本職功能作為室內陳設，游戲還在其他角色的兵器上進行了挪用。有角色的武器借鑒了上文鎏金竹節銅香爐的竹節樣式，還有的因為博山爐上半部分像一朵未開的蓮花，于是美工把二者嫁接了一下，依據博山爐的上半部分造型，加上層層蓮花瓣，變成某怪物手上兵器的一部分裝飾。

此外，門枕石上的雕塑，屋頂的鴟吻脊獸等建筑小構件，登場角色的人物造型，服飾姿態，兵器道具等等，都能在中國古代美術寶庫中找到原型和依據。

《黑神話》才上線不久，我們就已從中找到諸多中國傳統藝術的線索，其匠心和精美程度，甚至連沒有玩過游戲的人也為之贊嘆，難怪它在國內外收獲如潮好評。當下，我們在文化、藝術、經濟等領域又進入新一輪挖掘中國傳統文化的階段，如何讓這些瑰寶在新時代，更深更廣地發揮價值，得到更多的傳播和理解，是取得民族認同、復興民族文化、體現民族精神、重塑民族自信的關鍵，在這一點上，《黑神話》用對中國文化十二萬分的誠意給我們做出了榜樣。

（作者為藝術學博士，上海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