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廣會館看戲，尤其是看北京題材的演出，一直是我心目中可遇不可求的“奢侈”享受。說奢侈，并非溢美之詞，在緊張忙碌的現代都市中，這樣一處飽含傳統韻味的建筑本身就算得上活化石，而當這樣的物理空間與曾經發生在此地的故事疊合，就仿佛敲響了從今人心靈直抵歷史深處的鐘聲。北京湖廣會館位于北京市西城區，是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是京味文化的核心區。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原址包含了明代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的故宅，后來幾經擴建，成為湖南湖北兩省人士在京聯絡鄉誼的同鄉會館。譚鑫培、余叔巖、梅蘭芳等京劇名伶都曾在此登臺獻藝。

看到沉浸式音樂劇《金風玉露》這個劇名時，兩個問題迅速在我腦海中升起，一個現場演出如何才算“沉浸式”？什么樣的故事，才能彌合傳統戲曲和音樂劇之間巨大的時代鴻溝？看完演出，我尋找到了答案。

從字面意義不難看出，“沉浸式”（immersive）一詞是對接受者體驗的描述，指的是欣賞者在一定時間內“專注于當下”“自我意識和時間意識暫時消失”“獲得掌控感并主動參與其中”的心理狀態。根據心理學研究，人會在這一過程中體驗到強烈的滿足感和愉悅感，這種感受被稱為“心流”（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在1975年提出）。研究表明：經歷心流狀態，有助于實現深層次的情感共鳴與文化認同，從而強化藝術作品的感染力和影響力。通常來說“沉浸式”戲劇與傳統戲劇相比，在三個方面要求更高：故事的代入感、觀眾的互動性、增強的多模態感官體驗。雖然大量關于沉浸式的探討都集中在視聽技術的提升和舞臺表現形式的豐富上，但熱潮之中值得探討的關鍵問題也隨之浮現：究竟什么才稱得上沉浸式演出，沉浸式能夠為傳統藝術帶來什么優勢？

在戲劇領域，“沉浸感”并不是新生事物，也并非必然依賴現代視聽技術，幾百年前在莎士比亞環球劇院中，在勾欄瓦舍間流連忘返、潸然淚下的戲劇觀眾，所產生的情感共鳴和心流體驗與今人無異，這也正是劇場獨特的魅力之一。但觀眾對一部戲劇的接受，從來就是通往自身性的多模態體驗，今天所謂的“沉浸式”演出，與舊時相比，究竟有何提升呢？

一部戲劇作品的“沉浸感”，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場景的沉浸，即由時空融合所產生的“虛實交錯”。這也正是《金風玉露》這部作品最鮮明的特點和優勢之一。該劇講述的是20世紀初，在湖廣會館駐演的戲班春鳴社所遭遇的兇殺謎案。這樣音樂劇演出的時空（實）與故事發生的時空（虛），在當下形成了疊合。觀眾在進入虛構劇情的同時，又置身于真實的歷史空間之中，產生空間重疊、時間壓縮、亦真亦幻的“在場感”。他們由此對湖廣會館的歷史底蘊有了切身的體驗，對這座古老建筑所承載的榮光與滄桑感同身受。這種“沉浸感”是最為難得的，因為它在戲劇時空和物理現實之間高度綁定，把整個湖廣大戲臺變成了演出的實景，這樣的演出可以為文化遺產賦予新的內涵，更適合成為文旅打卡的駐場演出。

其次是感官沉浸，即通過多模態的體驗和感受，為觀眾營造“身臨其境”的仿真感。《金風玉露》創新性地在真實的百年大戲臺的基礎上，搭建出T字形的舞臺空間，加上劇場原本的雙層結構，演員與觀眾之間的空間關系出現了更多的可能性。整場演出中，演員的表演突破了舞臺的界限，表演過程中演員也時常突破“第四堵墻”的限制，與觀眾進行小范圍的互動。這種表演模式打破了傳統舞臺藝術的限制，將整個劇場變成了演出場域，在新型互動關系之下，觀眾的情緒被有效調動，也獲得了更加豐富、多元、新奇的觀看體驗。然而“第四堵墻”的拆除是否真的會帶來更好的觀劇體驗，是否有助于觀眾代入故事本身，卻仍然值得思考。

最后是情感沉浸，其效果指向觀眾對戲劇人物的情感投射和精神認同，也可以被描述為“感同身受”。《金風玉露》的故事設定在民國初年，在家國命運與戲班生計、個人情感扭結的結構中，主人公金笙和師父在危機中突破自我、涅槃重生的成長過程被表現得清晰完整，達到了“情感沉浸”的基本要求。然而“情感沉浸”其實是更高的要求，也是沉浸式戲劇有望進一步突破之處。在傳統戲劇理論中，正是通過移情和投射，觀眾才能完成與劇中角色的情感連接，從而產生“悲憫”與“凈化”的效果。如何在場景和劇情的雙重加持下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顯得尤為關鍵。在整部音樂劇中，最令我感動的其實是看似閑筆的金笙“自白”，在師父蒙冤入獄，自己肩負重擔之時，金笙用一段獨唱道出了一個“武生”成角的不易。這段演唱能夠有效引導觀眾進入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其經歷的親情、愛情、友情的糾葛，以及在時代洪流中對家國大義的追尋。昆曲《夜奔》與武生金笙和師父的個人經歷相互疊合，古今英雄彼此映照，以小人物反映大時代，在兒女情和家國情之間建立了聯系。

（作者系北京郵電大學數字媒體與設計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