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黃河源傳》是著名作家阿來的全新長篇非虛構力作，以地理地質(zhì)層面有國家重大考察的科學資料作參考，而人文方面的民族互動、文化演進更是重點書寫內(nèi)容，展現(xiàn)人與大地相互依存、彼此映照的關系，是一部自然與人文輝映的黃河源的呈現(xiàn)。

《黃河源傳》中，阿來在線性時間中試圖勾勒出這片土地曾經(jīng)建立過的歷史，但線性時間并不是唯一丈量這片沃土的標尺。在阿來建立的這個精妙繁復的空間之上，一個個“宮殿”似的歷史結(jié)構被高高地筑起。歷史風云變幻，隨之而來的文明和人類的遷徙，帶來了新的東西，新的土壤，我們目睹一些故事的棱柱被替換，一些故事的棱柱被保留。然后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舊的文明混合著新的文明開始發(fā)生幽微的變化，世代相傳，周而復始。在宏觀的大背景下，我們也不過是這個歷史切片組成的微小分子。然而，即便這樣，阿來依然用一種冷峻且溫情的表述證明著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的生存，我們存在于這一世的尊嚴。

第一回 黃河源上瑪多

1. 措日尕則山

風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數(shù)字標出山頂?shù)暮０危?610。

距峰頂還有二三十米，邁開步子準備攀爬，強勁的風就橫吹過來。缺氧的人想張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張開嘴，想在這天低地闊處喊一嗓子，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風給噎住了。

風從天上撕扯下來那么多云霧，一下就把山頭和一行人包裹起來。

一分鐘前，天空還在聚集陰云，那個隆起的山頭后面，還現(xiàn)出一片藍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藍天。現(xiàn)在，強勁的風驟然而至，風聲中，云霧翻騰，伸手可觸的那面石碑一下子變得模糊而遙遠。緊接著，雨也來了。雨水不是從上往下，而是隨強風一道橫掃過來，冰涼，強暴，抽打在臉上。趕緊用沖鋒衣的帽子罩住腦袋，把背朝向風，稍作遮擋。雨聲，風聲，還夾雜著雷鳴與閃電。閃電過后，空氣中有火藥燃燒的味道。低頭，看見腳邊青草間蹦跳著顆顆雪霰。

十幾分鐘前，從湖邊沿著盤山公路上山，頭頂還是晴空一片。山頂背后，藍空里，還停著一片有某種形狀，卻說不上來像個什么的耀眼云團。

轉(zhuǎn)眼間，就身處在風暴中間，濃霧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變成了沒那么兇橫的雪霰。凍結(jié)的霧氣不再那么洶涌地翻卷。

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也邁不開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動。借那面石碑的遮擋，減緩一點風雨的沖擊。直到腳下雪霰四處迸濺。又不到十分鐘，風小了，或者說，風暴裹挾著霧氣往東去了。

風暴掠過，風暴遠去。

東邊，山勢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邊。離開了這座山頭，懸空的風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攜帶著大團翻滾的云霧，上方烏黑的深處，電閃雷鳴，下方雨腳明亮，橫過草原，橫過湖岸。

陽光重新降臨大地，青草間的雪霰開始融化，幾只云雀出現(xiàn)，站在頂破草皮的裸巖上，張嘴鳴叫，大地重新發(fā)出了聲音。

我們向山頭攀爬。

面前出現(xiàn)一座人工建筑。

巖石基座上，兩根白色石柱。柱頂上的龍首，嘴永遠張著，剛才那場猛烈的風雨是它們喚來的嗎？兩根石柱也是門，后面，幾級臺階。拾級而上。臺階上方，漢白玉欄桿圈出一個平臺。紫紅色花崗巖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銅雕，兩角豎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據(jù)說象征或標志的是黃河之源。基座上碑銘寫得清楚：黃河源頭。胡耀邦與十世班禪的手書，一個用漢文，一個用藏文。題字時間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當時以為也在這一年。后來查閱縣志，才知道牛頭碑園的建成時間是1988年，全稱是“華夏之魂河源牛頭碑”。碑有力量，讓人肅立。我把沖鋒衣的帽子脫下，肅立，凝視，默想。時間是2022年6月的一個上午。黃河之源，中華母親河之源，一個中國人，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會不喚起莊重情感。

與此同時，心中還響著一個聲音：這就是黃河源頭嗎？

這一兩天，在瑪多縣，不斷聽人說牛頭碑，牛頭碑，以前也看到過一張黃河發(fā)源處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著一個牛頭，準確說，一具牛頭骨。旁邊豎一塊木牌，上書“黃河源頭”幾個大字。我一直以為他們說的就是這個地方，其實不是。那個地方還在更遠處，在幾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頭上沒有水，巖石間有薄土，本來可以被風吹走，被雨水帶走。但因為根須縱橫的青草，把這些土抓住，編織出一片片草甸，覆蓋了大部分裸露的巖石。

圍繞著牛頭碑的漢白玉欄桿外，少不了成陣的經(jīng)幡。大風遠去了，但小風的尾巴還留在這里盤旋，卻掀不動雨水打濕的經(jīng)幡。

太陽出來了，一切都在閃閃發(fā)光。

一條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閃閃。那是黃河，蜿蜒流淌在瑪多縣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們就是從瑪多縣城出發(fā)，西行約一百公里，來到了此山。

也是剛剛才知道，此山叫作措日尕則山。那面碑上寫著的4610，正是它的標高。

山下，南邊，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黃河源頭地區(qū)，天遠地闊，理論上知道身處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條水旁，卻因為地理面積過于廣大，總對自己是不是身處在那個坐標點上感到茫然。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個方向隨意鋪展，低陷處，谷地寬闊。聳起的丘崗也不算高峻，我們置身的這個山頂，方圓幾百幾千里范圍內(nèi)的最高處，也只比最低處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崗的頂部，也因為數(shù)十數(shù)百萬年來風雨冰雪的剝蝕變得平坦渾圓。

所以，不能確信自己身在何處的茫然之感如影隨形。

為克服這種迷茫，隨時打開手機地圖已經(jīng)是一種強迫癥了。還好，山上就有移動公司基站，我在手機上打開地圖。圖上，鄂陵湖的藍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純正的藍。而我眼前，湖水藍中帶灰，這是映照出的天空還未完全轉(zhuǎn)晴的色彩。稀薄云霧的色彩。湖的形狀像一只葫蘆，底部朝南。隔著浩渺煙波，隱約可見南邊一抹黛青色的山脈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顏喀拉山脈。眼前山下，水波拍岸處，是葫蘆的頂端，湖的北岸。黃河水正在從不遠處湖口溢出，一路接納高寒草甸上，沼澤中漫流而出的眾多有名無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東南。

鄂陵湖是一個大湖。南北長約32.3公里，東西寬約31.6公里，湖面面積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處最深達30.7米，蓄水量107億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從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圖上，湖的北端僅有一厘米不到兩厘米寬度。但在我眼前，卻是蜿蜒好幾公里的曲折湖岸。

黃河源碑在這里，但這兒并不是真正的黃河源頭。

黃河遠在白云間，黃河遠上白云邊。

瑪多縣名，在藏語里，就是黃河源頭之意。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建政后，過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縣鄉(xiāng)村三級的行政建置。藏語里，瑪多是指包括真正黃河發(fā)源地在內(nèi)的整個地區(qū)，但行政區(qū)劃，卻把黃河發(fā)源處劃在另一州另一縣。瑪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確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從無到有的水流，黃河上游河水的輳集與壯大卻是在該縣境內(nèi)。

瑪多一縣的面積兩萬五千多平方公里，卻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資料，不同時期人口統(tǒng)計數(shù)并不確切一致，但大致都在這個數(shù)量上下波動。全縣轄兩鎮(zhèn)兩鄉(xiāng)，沿省會西寧至玉樹州的高速公路，盡北邊是花石峽鎮(zhèn)。往南，黃河岸邊是縣城瑪查理鎮(zhèn)。西部廣闊地域，是黃河鄉(xiāng)和扎陵湖鄉(xiāng)。目前，我們就在扎陵湖鄉(xiāng)的地界。

舉目四顧，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綠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長天。習慣了各種人工建筑作為地標的我，依然有點不辨東西南北。

要離開牛頭碑園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繞行一圈。先到碑園正面。

經(jīng)當?shù)嘏笥阎更c，才有那個發(fā)現(xiàn)。在碑園前一塊向著湖面的巖石的光滑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類留下的石刻。用石頭敲擊石頭形成的線條，勾勒出了動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過那塊光滑的巖石，卻沒有看見上面刻畫的形象。現(xiàn)在，經(jīng)人指點，我看見了。一共有三頭動物。最上方的那一頭，長尾高翹，嘴筒粗壯，應是一種肉食動物，狼，或者是猛犬，難以判斷。下方，是兩頭牛，雙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還是已被馴養(yǎng)？同樣難以判斷。此前，見過些同類石刻，考古學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時間段。

看此圖，除空間的寬廣，又感到時間深遠。刻下這些形象的人群是誰？從血緣上講，不敢肯定他們是不是我們的直系祖先。但從認識自然與利用自然的經(jīng)驗積累上講，他們是我們的共同祖先。

無論如何，不論這些動物刻畫于什么年代，是萬年前，還是幾千年前。那都是一種蒙昧中的覺醒，都是從野蠻走向文明。這不僅意味著人開始最初的審美表達，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其他動物——捕獵的，豢養(yǎng)的，作為對象刻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鏈頂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點的地方。頭顱、雙手、長臂，和整個身軀都被太陽與月亮所輝耀。眼睛，匯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當一個人站在幾千年前的這個山頭，用石頭敲擊石頭，手下線條延展，然后某種動物的形象出現(xiàn)，那時，他幽暗的智識便開始透進光亮，那些圍觀的族人，身心里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的情感就被喚醒了。那時，寬闊的風吹過湖水，波光起伏蕩漾。

陽光落在身上，風還在吹。大地微微暖氣吹。我感到輕薄，卻又非常確切的溫暖。在這樣的高度上不停運動，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機對準這些圖像不斷摁下快門，屏息間，仿佛看見一雙比我的雙手更粗壯有力的雙手，在用一塊堅硬鋒利的石頭輕輕敲擊這塊大石頭，不止一雙眼睛在看著這雙不停起落的手，看細密的圓點連接成線，勾勒出他們熟悉的動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個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頂，毛發(fā)飄拂，黝黑的面孔浮現(xiàn)出神秘的笑容，被啟悟時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渾圓的山頭上坐下來，視線從虛空轉(zhuǎn)向地面。

看見一株正在開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貼地糾纏的薄草地上卻相當引人注目。它蓮座狀叢生的基生葉是鳥羽的形狀，比周圍所有的草葉都顯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莖飽滿多汁，很是一枝獨秀的樣子。當然是一枝獨秀，因為這挺立的花葶，從中部開始，直到頂端，在大約三四米的莖上一共開出了七朵花。我數(shù)過了，確實是一共七朵。環(huán)繞著花莖，大致都面朝著東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種動物下唇，裂為了三瓣，花瓣淺黃色。如果用這草原上的物產(chǎn)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結(jié)的酥油顏色。花朵們似乎在用這種潤澤的色彩悄聲細語。更奇妙的是，這種花的上半部，本來該是上唇形狀，卻變異成了盔狀，那是為了護住嬌嫩的花蕊，抵御嚴寒。因為嚴寒，那承擔了護衛(wèi)職責的盔狀部份，都呈現(xiàn)出被凍傷的紫黑色。盔狀的前端向前探出，成為鳥喙的形狀。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頭頂紫黑的小鳥，下唇金黃，試圖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聽懂它的語言。不知這種語言，此時所說，是一種外化的情感，還是某種內(nèi)在的觀念。

這種奇異植物名叫歐氏馬先蒿。

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著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黃河上游，地理廣闊，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長。

起身，下山。

此時，裹挾著雨與雪的風暴已經(jīng)遠去。霧氣升高，變成潔白的云朵，停在藍天下面。湖水因此從灰白變得一片蔚藍。

2. 鄂陵湖畔

彎曲的湖岸，平坦的草灘，幾百頂帳篷，幾百匹馬，幾百輛摩托，還有許多皮卡和轎車，形成了一個熱鬧的集鎮(zhèn)。

此一行正是6月中旬，地廣人稀的草原上，星散的人們聚集起來，用帳篷搭建起一個臨時的集鎮(zhèn)。在這里進行貿(mào)易，歌舞，飲酒，比試各家各戶新釀的酸奶，男人們賽馬，女人們展示祖?zhèn)鞯闹閷毢托虏弥频娜A麗衣衫。

進入這個只在草原上短暫出現(xiàn)幾天的帳篷集鎮(zhèn)。

一家?guī)づ癯校倌耆嗽谙M薯片，男人們在暢飲啤酒。他們身后的馬匹裝飾著漂亮的鞍韉。帳篷里的裁縫鋪，女人們挑選錦緞，試穿各種新出的式樣。帳篷集鎮(zhèn)的中央，圍出一塊空地，有人在搭建舞臺，測試音響。女鄉(xiāng)長告訴我，下午，各村的老百姓會展示各自的歌舞。一個黑臉白須的老人盤腿端坐，表情肅然。我知道，下午演出前，他要登臺，吟誦古老的禱頌之辭，對旁邊的湖，對周遭的草原。我彎腰向他致意，他也抬起氈帽，回我以微笑。

我們進了鄉(xiāng)政府的帳篷。

鄉(xiāng)政府在幾十公里外。今天，這座帳篷就是鄉(xiāng)政府的所在。今天，全扎陵湖鄉(xiāng)都集中到這里來了。扎陵湖鄉(xiāng)政府，也搬到了鄂陵湖畔。

扎陵湖鄉(xiāng)面積很大，包括鄂陵湖在內(nèi)，一共6100多平方公里，但人煙稀疏。下轄7個村：尕澤、多涌、擦澤、卓讓、勒那阿涌和河源新村。857戶2410人。6個村放牧的草場面積3720平方公里。存欄各類牲畜數(shù)為12萬多頭只匹。牛為頭，羊為只，馬為匹。牧民人均收入4680.37元。

這種清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反映出的現(xiàn)代社會治理，在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很晚。

瑪多建縣的時間是1957年。在此前，漫長的歷史中，在這廣闊地域中，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游牧部落。水草豐美時，適合生存，他們出現(xiàn)。自然條件惡化時，他們離開。看過一份瑪多建縣前，1956年，對當時部落狀況的社會調(diào)查報告。當時游牧于今天瑪多縣境，黃河源頭地區(qū)的一共有三個部落。分別叫作查科、和科、垮科。和科部落最大，有850戶人。其次是垮科部落，200戶。查科部落最小，130戶。按戶均5或6口人計，總?cè)丝谠诹咔舷隆，F(xiàn)在，全縣人口一萬四千多，建政后幾十年間，人口翻了一番。

其實，我忘了那個干練的女干部職務是書記還是鄉(xiāng)長。她說，他們一家是父親一輩從西寧附近的湟源縣遷移過來的。她是第二代河源人。而現(xiàn)在，為了減輕河源地區(qū)的生態(tài)壓力，這里的部分人群又由政府組織向外遷移了。她在手機上打開瑪多縣政府網(wǎng)站，上面有這樣一段文字：

21世紀初，隨著國家三江源生態(tài)戰(zhàn)略的實施，585戶2334名河源兒女積極響應國家“保護生態(tài)、減人減畜、退牧還草”的號召，主動遷出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園，維護了母親河源頭的生態(tài)平衡，為黃河中下游乃至全國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作出了巨大犧牲。

我們坐在帳篷門口草地上交談時，帳篷里，燃氣灶呼呼吐火，年輕的鄉(xiāng)干部迅速弄出飯菜。煮牛肉，燒牛肉，炒牛肉。也有蔬菜：白菜和芹菜，還有番茄。白菜和番茄在湯里，芹菜在炒牛肉里。幾個牧民表情拘謹，坐在我的對面，勸說幾回才肯動面前的飯菜。他們是來自各村的牧民。現(xiàn)在都有了一個新身份——生態(tài)管護員。

女鄉(xiāng)長介紹說，扎陵湖全鄉(xiāng)共從牧民中聘請了生態(tài)管護員749名。他們是其中三位。

三個人開口說話，互相補充。

我大致弄清楚了他們的職責。巡護觀察各自責任區(qū)域的生態(tài)情況。包括冰雪消融，濕地與溪流水量變化，野生動物活動遷移，草原植被消長。更要制止任何有損生態(tài)的行為，主要是盜獵盜捕野生動物和濫采濫挖野生植物。

此問彼答，他們的情緒漸漸都松弛了。

他們拿出手機，展示生態(tài)管護員的微信群。群主是縣政協(xié)一個干部，過去當過鎮(zhèn)長，是我此行瑪多的向?qū)А９茏o員們適時把巡護時所見的事情發(fā)在群里。我拿過一只手機翻看，有文字信息，藏文漢文都有，但以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居多。

一只母熊，帶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熊在溪邊飲水。

一只普氏原羚正在生產(chǎn)。小羊的半個身子還卡在母親身體里面。

一只羊被狼襲擊了，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一只體形雄壯的野牦牛，正在靠近一群家牦牛。管護員笑了，露出鑲嵌的金牙，說，野公牛看上我們家的母牛了。我問，野牦牛是不是受到歡迎。他說受歡迎啊，野牦牛和母牛交配的野血牦牛，身體強壯，產(chǎn)奶產(chǎn)肉都多。遠源雜交，還可以防止品種退化。另一管護員笑著說，但家養(yǎng)的公牦牛不高興。但它們不高興也沒有辦法，因為打不過野牦牛。

生態(tài)管護員制度的設立，還是國家一項惠民政策。管護員主要是從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中選拔，每月有一千多塊錢的勞務報酬。說到脫貧攻堅，我記起以前讀過一篇資料，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個瑪多縣，是全國最富裕的，人均收入兩萬多元。原因很簡單，地域廣闊，人口數(shù)量少，而牲畜數(shù)量眾多。但現(xiàn)在情況卻有些不一樣了。氣候變遷，草原退化，承載不了那么多的牲畜，一些人由富轉(zhuǎn)貧，變成了生態(tài)難民。手里一份最新的扎陵湖鄉(xiāng)介紹材料，說本鄉(xiāng)總?cè)丝跒?066人。比另一份材料少了344人。鄉(xiāng)上干部說，一份舊材料，一份新材料，數(shù)字都是對的。那三百多人，為了保護和恢復黃河上游生態(tài)，把一個村整體生態(tài)移民了，搬遷到幾百公里外的移民新村去了。

交談完畢，他們繼續(xù)吃飯。

我有些微高原反應，不頭痛，也沒有呼吸不暢，就是胃口不開。便溜出帳篷，一個人去湖邊觀望。

湖岸曲折，湖水一波波從南往北涌，漫上沙岸，推動砂粒，發(fā)出細密聲響。我沿著湖岸一路走去。轉(zhuǎn)過一個湖灣，身后的帳篷集鎮(zhèn)就不見了。

只有湖，只有湖邊稍稍隆起的丘崗，上面青草連天。

我走到了一座小山下面。湖岸陡起，變成了一堵十來米高的斷崖。湖水拍擊巖石，變得洶涌些了。巖石層層累積，顯示出更久遠的時間的紋理。那是比所有動植物生命都更漫長久遠的時間。我拿起一塊巖石，輕輕用力，它就在我手上破碎了，留在我指尖上的，是有些粗糲的砂。

這是沉積巖。過去，曾在水下。遠古大洋，那個消失了的叫特提斯海的水下。現(xiàn)在卻高聳成岸。風來化解，雨來剝蝕，高岸崩解，湖水撲濺上來，輕搓慢揉，將其分解為鐵灰色的砂。

世界開始時就是這樣。

滄海桑田，世界重新開始時也是這樣。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阿來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壩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詩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紀實文學《瞻對》等。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五個一工程”獎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種語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