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線下活動露面，被問到最多的永遠是那一句：“作為職業(yè)女性，請問你哪來那么多時間，去平衡好家庭與事業(yè)的關(guān)系？”如果碰巧身邊有位男嘉賓，我就會把炸藥包扔給他——“請問你為什么不問問這位男士？（親切微笑）為什么，你會覺得，只有女性才需要面對這個問題？”

雖然是半開玩笑，卻也是一句心里話，多少可以反映我對當下關(guān)于女性問題的敘事的微妙態(tài)度。這里頭的邏輯可能有點繞：有些問題，恰恰是因為被長久限制在特定范圍里，理所當然地成為某個群體的專屬“問題”，才會走進死循環(huán)，成為積重難返、難以攻克的問題。

2024年的電影《出走的決心》講的就是這樣的問題。電影名叫“出走的決心”，其實有大半篇幅都在講“走不掉的原因”。編年敘事如靜水深流，將所有牽絆住女人走出家門的瑣事淡淡羅列，掰碎了看仿佛全都合乎公序良俗：年少家貧，五口之家要長女輟學打工“分擔分擔”，有什么問題？丈夫奉公守法，不家暴，沒外遇，最多生起氣來砸掉女人心愛的花瓶，要女人聽話是為了“明事理”，有什么問題？因為學歷低被迫下崗，從此過上了“家庭婦女，在家?guī)蕖钡纳睿I菜做飯都要跟丈夫結(jié)賬——那是為了勤儉持家，能有什么問題？

所有這些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只有連在一起看，才會看出觸目驚心的荒誕性：一晃55歲了，不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那個問題，反正女人就是不能憑著自己的心意，走出鄭州，外出旅行。

最深刻的一場戲發(fā)生在母女之間。從小就同情母親的女兒甚至為母親的出走贊助了一輛車。然而，一旦意識到這樣可能會威脅到自己的工作和孩子的安全時（沒有母親給她帶孩子可能會導致她在就業(yè)市場上失去競爭力），一旦發(fā)覺自己也存在重蹈母親命運的可能時，她的反對就比誰都更激烈。母女之間的對峙，是一句指向?qū)掗煴尘暗臒o聲的追問：究竟是什么，讓她們自動代入非此即彼的二元選擇——兩個女人之間，為什么只有一個才能保證家庭與事業(yè)的兩全？究竟是什么，才讓所有的不合理以一種十分合理的面貌出現(xiàn)，讓我們自覺地遵守它，維護它——為什么，當它與我們的個性激烈沖突時，我們只能懷著難以言說的愧疚互相傷害？

直到電影結(jié)尾，女人才從這死局中脫身。外面的空氣很新鮮，家里的天沒有塌，女兒沒有垮，第三代并沒有停止生長，油瓶倒下之后，男人也還是得罵罵咧咧地扶起來。當那個要命的問題——怎樣才能平衡家庭與事業(yè)（或者其他任何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成為女性專屬的問題時，死結(jié)才終于有了松動的可能。

這，是我想看到的女性敘事。

二

在我記憶中，要論女性元素的密集程度，國產(chǎn)劇最高紀錄保持者可能是2005年的《家有九鳳》。20年之后，2025年的《六姊妹》里，這一大家子的女兒數(shù)量，從九個減到了六個，在史上排第二應(yīng)該沒問題。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以母系姻親構(gòu)建的大家庭里，因此對于《六姊妹》中涉及的不少細節(jié)，不能說毫無共鳴。比如，劇中的七八十年代，父親見義勇為意外身亡之后姐妹爭奪頂替名額的細節(jié)，頗有年代質(zhì)感——可以想象，對于坐在電視機前的主流收視人群而言，這些故事能喚起多少五味雜陳的記憶。

然而，看了十幾集之后，我就對這本時代流水賬失去了新鮮的期待。它太像一大篇工整平穩(wěn)、不出錯也不出彩的命題作文了。在劇中，從上世紀50年代，直到21世紀初，所有你能想到的那些傳統(tǒng)上“專屬”女性的問題，都滿坑滿谷地堆積于其中，但情節(jié)的走向，幾乎沒有一點意外。六個女兒的婚姻、生育被均攤到情節(jié)線中，三代女人的既不乏功利卻也情義無價的“共建大家庭”模式，始終在不疾不徐地推進，密度不算小，但速度很緩慢。

與《人世間》《大江大河》和《小巷人家》這樣的年代劇相比，《六姊妹》的敘事效率不高（總是在相似模式的情節(jié)上循環(huán)兜圈，有人統(tǒng)計過，光結(jié)婚就結(jié)了十幾次），但色彩飽和度上倒是過高。無論你從哪一集進去，都能感受到編導就像劇中梅婷飾演的大姐那樣，始終在表面化的、濃墨重彩的沖突中疲于奔命——對于復雜人性的體察，對于大家庭模式的反思，對于重男輕女的批評，對于時代變遷的回應(yīng)，都有一點，但都是那么似曾相識，缺少新意。上述種種，每每淺嘗輒止，編導便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頭來，強調(diào)傳統(tǒng)家庭的強大向心力。所有的問題，往往都會安排六姊妹悉數(shù)到場，來一個全家福合影式的大和解。

這樣一路看下來，我很難不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所有家庭中出現(xiàn)的矛盾，無論看起來多么激烈，都必須在限時限刻中迅速解決；就好像，所有的沖突，都只是為了證明“我們一次次地離開是為了一次次地回來”——這種高頻率、高強度地把“出走的決心”召喚回來的“決心”，才是本劇最重要的主題。

實話實說，這是我不太想看的女性敘事。

三

還有一些問題，可能并不出在劇作本身。

兩季《無所畏懼》是一部好看的、五彩斑斕的都市生活劇，也是大體上合格精彩的以律師為主業(yè)的職場劇。第一季開頭，羅英子被丈夫及其情人設(shè)計陷害，傾家蕩產(chǎn)，踏入律政行業(yè)求生。這是通俗劇最喜聞樂見的寫法：主人公一開始就被推入谷底，從那里漸漸攀升的曲線才可能最終畫出一道漂亮的人物弧光。羅英子的遭遇與婚內(nèi)女性權(quán)益有關(guān)，與女性創(chuàng)業(yè)之難有關(guān)，后來與她并肩作戰(zhàn)的邱華，則從一開始就飽受職場的潛規(guī)則和性騷擾之苦——因此，將《無所畏懼》第一季與性別議題緊密掛鉤，在我看來是恰如其分的。

第二季完全是另一回事。故事開局，羅英子與邱華被大律所“良誠”辭退，并不是因為性別，而是因為查陳年舊案時無意中介入了一場陰謀。三位（外加隨后加入的夏舒）一同創(chuàng)業(yè)“瑛華”的女性，在此后的情節(jié)中攻堅克難，展現(xiàn)的也主要是律師的專業(yè)素養(yǎng)，這一點與本劇中的其他律師——無論男女——并沒有什么兩樣。第二季的主要角色在性別上、戲份上越來越趨近于旗鼓相當，甚至這一季跨度最大、弧光最完整的人物還是男主角陳碩。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好事，畢竟實現(xiàn)男女平等是一直以來所追求的目標。國產(chǎn)影視劇也早就應(yīng)該意識到，當我們在作品中無須刻意堆砌女性元素、強調(diào)女性敘事的時候，那些“關(guān)乎女性的敘事”才到了真正成熟的階段。

耐人尋味的是，也許是為了方便，也許是為了取巧，第二季《無所畏懼》在宣傳時還是沿用第一季的說法，貼滿了女性敘事的便利貼——這也是當下影視劇最常用、最熱門、最“吸粉”的標簽。問題是，所有的便利貼都是有成本的，貼上容易撕下難。看完全劇之后的觀眾，如果感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貨不對板”，那最后可能會受到質(zhì)疑的，還是劇作本身。

據(jù)說《無所畏懼》正在籌備第三季。按第二季收官的斷點看，第三季的女律所“瑛華”多半會與男律所“同乾”構(gòu)成互助合作關(guān)系，與“良誠”和“卓鉞”斗法，一出真正的勢均力敵的律政職場大戲的帷幕即將徐徐拉開。依我看，在新的語境下，舊標簽該撕就撕，該扔就扔，該改就改。在自然貼切的“人性”敘事中，新型的“女性敘事”，理應(yīng)是既獨當一面，也是融入有機整體的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四

漫天飛舞的價值觀標簽，當然不僅僅是某一部電視劇需要面對的問題。

2023年引發(fā)全球現(xiàn)象級觀影熱潮的《芭比》，是流暢完整、爽感強烈、敘事策略也相當聰明的商業(yè)片。就遍布其中的女性敘事標簽的制作水準而言，《芭比》當然算得上高級，有趣，具有啟發(fā)性。不過，當時，坐在電影院里，如此密集的價值觀輸出，還是讓我感到輕微的不適與疑慮。我不確定，這樣的女性敘事是不是我最需要的。

但我很確定，我需要看到的是《墜落的審判》那樣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男人墜亡，女人站在審判席上，但編導高超的敘事方式讓視角神奇地落在中線上。女人也許在刑責上無辜，但她絕不是完美的、在道德上可以徹底免責的無辜者；現(xiàn)代家庭中很難觸及的結(jié)構(gòu)性困境，也許被微妙地挑破，但絕不是以陳舊刻板的方式——當然，這一切，都止于“也許”。編導在懸置結(jié)論的同時，也卸掉了過去往往壓在女性人物身上的專屬道德壓力。我喜歡女性人物被如此“正常化”地看待和評判，我喜歡看到“為母則剛”或者“守護天使”這樣的字眼離女性遠一點，再遠一點。多一點這樣的作品，女人有權(quán)不完美這件事，才會被更坦然地接受。

回過頭來想，在這幾年所有被貼上女性敘事標簽的影視作品里，我喜歡的，恰恰是那些被創(chuàng)作者有意無意間悄悄撕掉標簽的部分。比如《熱辣滾燙》，最觸動我的那一幕，是賈玲看見拳擊館里的雷佳音站在窗里往外看——他的視線仿佛落在了“她”身上；等她走開，鏡頭語言告訴我們，雷佳音實際上是透過玻璃窗的反光來看自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人（無論男女）對自我的認知與信念，這其中所產(chǎn)生的誤讀與艱難的和解，才是一個人最終達成自洽的關(guān)鍵。這件事與減肥無關(guān)，與性別也無關(guān)。

再比如，大家喜歡《好東西》里那段聲音蒙太奇。除了鏡頭的美感和想象力之外，我一直在想它靠什么來擊中人心。靠那一點點仿佛微微掙脫了軌道的“預期違背”嗎？靠兒童視角與女性視角的溫暖契合嗎？或者是將瑣碎家務(wù)浪漫化之后形成的那種讓人啞然失笑的幽默感？是，又不全是。

《好東西》的另一句出圈的臺詞——“我會等你長大，我們來建立一個新的游戲規(guī)則”——是格外誠實的，它不像《芭比》那樣樂觀而夸張地在本來就已經(jīng)過于刻板的標簽上涂抹粉紅色的漫畫，宣布粉紅王國的規(guī)則已經(jīng)可以統(tǒng)治世界。這句臺詞跟那段聲音蒙太奇一樣，都是在溫暖地、柔軟地、悄悄地撕掉貼在“女性角色”和“游戲規(guī)則”上的刻板標簽。它們都在告訴你，我們可以重新定義日常生活的邊界，拓寬女性角色的內(nèi)涵，我們可以享受勞動的樂趣——只要那確乎是為了自己。這也許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卻也是“建立新規(guī)則”的具象表達。

我確信，這，就是我想要的，既普遍又特殊，既犀利又溫柔的，女性敘事。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