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被《世界報》《新觀察家》等多家法國主流媒體譽為“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走進法語世界，此后經歷低潮期、破冰期與發展期，沈從文的作品令法語讀者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鄉土中國。

法國作為世界漢學研究重鎮，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接受較晚且進程相對緩慢，巴黎第三大學教授張寅德指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古典文學在法國取得了巨大成功，導致法語讀者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忽視。多年來，正是傳教士、漢學家、翻譯家等的持續關注，沈從文在法國的譯研工作才不斷取得新突破，不僅文本選擇更加豐富，研究領域進一步拓寬，其影響還擴散到除法國以外的比利時、加拿大等講法語的地區。

從“二流作家”到“中國文學大師”

1932年，沈從文作品的第一個法文譯本，也是第一個外文譯本誕生。該譯本包括沈從文早期創作的5篇短篇小說《乾生的愛》《蜜柑》《雨后》《中年》《有學問的人》，都由張天涯翻譯而成，最初分別刊載于法語插圖雜志《北京政聞報》，后由北京政聞報出版社結集出版。

張天涯的譯作雖開啟了沈從文在法語世界的傳播之路，但此后的幾十年間，沈從文都未在法語世界引起太大關注。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本的選擇不具有代表性。西方讀者閱讀中國小說往往將其視為了解中國“最有效生動的媒介，最直接的窗口”，文本的選擇應契合時代語境和讀者預期。其次，這一時期法語世界對沈從文的評價存在一定偏見。1946年比利時傳教士文寶峰出版《新文學運動史》，這也是第一部用法文撰寫的與中國現代文學相關的專著，他雖然對沈從文作品的文學性贊賞有加，但卻認為沈從文只能算同時代作家中的“二流作家”。1953年，法國耶穌會士明希禮在專著《中國現代文學概要》中，用短短一章簡單介紹了沈從文，稱其雖為“中國地域文學的創立者之一”，但并不能被歸入偉大作家之列。

改革開放前后，沈從文作品在法語世界的傳播取得突破性進展。首先是，官方外宣活動加快了其走向世界的步伐。1980年至1993年，《中國文學》發表了包括《邊城》《丈夫》《知識》等在內的6篇沈從文作品法文譯文。1982年，中國文學外譯項目“熊貓叢書”出版法文版《沈從文小說集》，收錄了《邊城》在內的多篇中短篇小說。因選取的文本具有代表性且譯文質量高，受到法語讀者的追捧。

其次，彼時的西方讀者也迫切渴望通過各類作品了解中國社會，法語譯者對沈從文的翻譯熱情空前高漲。1987年，法國漢學家赫美麗主編的《十三篇中國小說（1918—1949）》選取了包括沈從文在內的“通過創造新的文學，為中國社會的轉型作出貢獻”的9位“中國文學大師”的代表作品。該書受到法語讀者喜愛，2000年被菲利普·畢吉耶出版社再版。

這期間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何碧玉對沈從文作品在法國的譯介與傳播作出了巨大貢獻。巴黎第七大學教授保爾·巴蒂認為：她的翻譯填補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法國的空白。何碧云的突出貢獻在于，其譯文覆蓋的體裁非常豐富，既有以《邊城》為代表的中篇小說，也有《水云》《湘行散記》這樣的散文集，還有《蕭蕭》《靜》《柏子》等短篇小說。其次，她選取的都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不僅從文學性上契合西方讀者的審美意趣，且通過這些作品構建了一個更加立體的中國作家形象。何碧云翻譯的《從文自傳》尤其受到法國讀者喜愛，1998年由阿爾賓·米歇爾出版社重新出版。《世界報》發文盛贊作品意境優美，富有感染力，是更接近中國古典文學的山水散文。可以說，正是得益于何碧玉等翻譯家勤勉不輟的工作，沈從文的作品才得以真正“揚帆出海”，在法國廣為人知。

進入新世紀以來，“沈從文熱”并未消退，法國翻譯家杜碧姬創建的網站“當代華文中短篇小說”、漢學家貝特朗·米亞拉雷創建的“中國書評網”等一直在更新與沈從文相關的法文譯文與評論文章，對沈從文在當代法國的傳播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從“鄉土作家”到與世界文學對話

沈從文作品在法語世界的早期譯介與傳播進程中，鄉土文化認同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有學者提出，沈從文的作品僅限于鄉村生活，例如文寶峰雖贊嘆沈從文豐富的想象力，但認為沈從文眼界的狹隘導致他缺乏思想、理論膚淺。1990年，何碧玉在《邊城》譯著的后記中率先提出，以“鄉土文學”定義沈從文過于簡單。進入20世紀90年代，沈從文作品的法譯工作進入繁盛期，帶動了法語世界的沈從文研究，相關成果呈現出論點更新、視角更廣、方法更多的特點。

其一，從文學與圖像的互動角度探討沈從文作品的東方傳統美學。1992年，何碧玉在《從文自傳》譯著后記中表示，沈從文的文章植根于中國傳統，他的文字承載了中國古典畫的美學特質，恰是“詩是無形畫”的完美呈現。張寅德、保爾·巴蒂、安妮·居里安等都從美學角度挖掘沈從文作品的藝術價值，認為沈從文是一位將文學與繪畫融為一體的藝術家。

其二，運用新歷史主義理論、女性主義理論等還原沈從文的創作背景，闡釋其作品的社會價值和政治意蘊。1992年，何碧玉在博士論文《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從歷史的審判到小說的道歉》里認為，沈從文的“田園牧歌”式創作源于對現實的規避。杜碧姬的《沈從文作品中的暴力書寫》分析了沈從文書寫的政治動因與人文精神。1997年，來自意大利的焦石在他的法語博士論文里對此提出疑問：文學作品的政治動因是否必須成為評價文學經典性的前提條件？他認為，不應對沈從文作品進行過分政治性的解讀。2013年，焦石在云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輕盈地掠過現代性的泥淖——沈從文小說中的反諷意象和異域情調》也是以此博士論文為基礎。

其三，從比較文學視角尋求沈從文作品與世界文學融合對話的可能性。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將沈從文置于更廣闊的文學語境中進行考察，挖掘其與世界文學潮流的互動。沈從文被海外研究者稱為“中國的福克納”“中國的普魯斯特”，是一位既保持中國傳統，同時又能引發世界共鳴的經典作家。2000年，何碧玉在專著《京派與海派：近三十年來中國文學里的傳統與現代》中探討了京派作家沈從文與西方文學之間的互動關系。杜碧姬將沈從文的《媚金·豹子·與那羊》比作中國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認為作者以帶有后弗洛伊德甚至尼采的基調，描繪了一個道德自由且充滿活力的新民族。她還認為《水云》體現了一位孤獨的作家在漫長的詩意冥想中尋求庇護的方式，沈從文既有和杜拉斯相似的寫作方式，又以普魯斯特式的口吻追尋逝去的時間。

多元途徑拓寬海外傳播渠道

法語世界的學者們通過文本譯介、文學研究等方式搭建起中國文學與世界讀者的溝通橋梁。全球化語境下，各界人士也在不斷探索沈從文作品進一步經典化的傳播契機。

跨媒介改編擴大受眾范圍。隨著新興媒介興起，文學的影視改編進一步強化了沈從文作品的經典地位。1985年，凌子風導演的《邊城》獲得第九屆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評委會榮譽獎，獲獎理由是“電影畫面相當美麗，令人愉悅，思想具有深度”，而相較于《邊城》，法國觀眾似乎對謝飛執導的電影《湘女蕭蕭》更加情有獨鐘。1987年，該片入圍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1988年在法國蒙彼利埃電影節獲得“金熊貓獎”，在法國引起熱烈反響。2017年，影片在比利時的法語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放映，經典影片進課堂的活動進一步拓展了文學受眾群體。2020年，作為法國尼姆中國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湘女蕭蕭》再次獲得廣泛關注。2021年，法國拉羅謝爾孔子學院舉辦的第八屆“中國電影周”也放映了該影片，會議結束后主辦方還舉辦了沈從文翻譯研討會，參會人員包括來自意大利、法國等多個國家的漢學家、翻譯家，生動詮釋了文學與影視相互成就的聯動關系。

國際學術交流日益頻繁。2020年，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讀書俱樂部舉辦第三期文學沙龍活動，20多位來自法國的中國文學愛好者聚焦作家沈從文，圍繞其代表作《邊城》《從文自傳》和《水云》展開熱烈討論。2018年，何碧玉參加了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舉辦的主題為“沈從文小說的翻譯及其在法國的接受”的講座。2024年，她再次與中國師生見面，在浙江大學外國語學院圍繞“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進行了分享。學院內外的沈從文作品閱讀與交流活動，進一步拉近了海內外讀者、研究者與沈從文作品的距離，為文學經典的當代傳播注入新的活力，也擴大了中國文學的讀者圈。

沈從文在法語世界的經典化歷程是中國現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重要案例。文本選擇的經典性、研究角度的多樣性、傳播方式的豐富性等因素在其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對于海外中國文學經典的當代建構具有啟示意義。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