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景婭:龍崖城
(一)
一直想在刮大風的時候登上龍崖城。
他們說,龍崖城其實就是風吹嶺最要命的部分。一刮風,連最識時務、把身子蜷縮進石頭縫隙的草也會被連根拔起,何況是個人。我終不信:陡崖上的箭竹都是一個部落挨著另一個部落瘋狂地繁衍,蒼翠欲滴,排山倒海。難道人的抗強力還抵不過那些身材纖瘦的竹子?其實,我就是想試一試風究竟會拿我怎么樣?這個從未謀面的家伙,我們人只能從它帶來的結果才判斷得出它是敵是友……它會像槍林彈雨般地掃射過來,還是萬炮齊轟干脆利落地把我撂下山?……明明知道很多時候大自然是經不住你沒大沒小和它開玩笑的,仍想扮個鬼臉逗它一逗。
還想頂著一輪大月亮去登龍崖城。月華如水,射下來卻是一場暴雨,嘩啦啦打在身上,可把身子沖刷得好輕,登山會健步如飛;月華或許也如一壇壇烈酒倒將下來,醉得人有些踉蹌,看細若發絲的山道在空中飄浮,一縷青煙似的忽東忽西。伸手便去捉那縷青煙,急不可耐地想幾步登頂,試圖去還原一個歷史的魔方。
(二)
龍崖城在南川,金佛山東坡海拔1780米的馬腦山上。當地人卻更喜歡稱馬腦山為馬嘴山,并以此為自己的村莊命名。鄉人們天生就具有形象思維,看看那山,形如烈馬仰天嘶叫,露出刺破云天的鋒利長牙,還有比馬嘴山更形神兼備又可愛的稱呼么?
只是,馬嘴也無法描繪此山的奇異。從某個角度去看,山前側有巨石聳立,狀若馬耳,一只能安詳地傾聽世間雷霆霹靂和蟬蟲吟唱的馬耳,而人們怎么就不叫它馬耳山呢?在我們語焉不詳的正史野史中,馬嘴山也是身披歷史衣衫的狠角色。據《明史·地理志》記載,馬嘴山原名“馬頸關”,扼川黔咽喉,山高路險,三面懸崖絕壁,惟馬頸關處有一獨徑通向城門,具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自古以來,乃兵家必爭之地。
在如此險要的山頭上建寨為城,如在老虎的背脊上插兩支翅膀,自然要以更兇猛與魔幻的東西去命名,那便是游走天地、戰無不勝、無人可見的龍。而虛擬之龍,懸懸之崖,石頭之城,幾種神奇的東西虛實相契,龍崖城三個字足夠嚇人一跳。
它,顯然是戰爭的遺產,南宋理宗寶祐年間的1256年,由南平軍守臣史切舉奉令創筑,而后又由守將茆世雄增修。那是寶祐六年,快馬加鞭從播州(現遵義)趕到隆化(現南川一帶)任南平軍知軍的茆世雄,一口氣爬上了馬嘴山。山頂意外的平坦,一光潔如玉的巨石如同馬嘴里伸出的舌頭,伸向天際。將軍倒吸一口氣:前方是層巒疊嶂的奔騰飛動,前方也是懸崖萬丈,深不見底。這里,不是他的陣地便是他的墳場,他有得選么?
他率軍民在史切舉粗建的龍崖城上挖壕溝、筑城墻;完善城門、炮臺、暗門、道路、衙署、營房、校場;疏浚水渠、水池.......他在冥思苦想,哪里還能囤更多的糧草,甚至種幾季的莊稼。矛在淬火中被錘打多少下,才會像急紅了眼的兵士,利落殺敵……
那一年冬,金佛山的雪如厚重的一床床棉被,壓得南宋這小小的一隅疆土咔吱作響。茆世雄在滴水成冰的深夜輾轉難眠,他被來自臨安的一聲聲嘆息驚擾了。它們似乎來自宋理宗趙昀的臥榻,又像來自那風雨飄搖的整個京都。
蒙古人鐵馬金戈,翻山越嶺,來勢洶洶,誰能睡安穩……他是軍人,更是大宋子民,精忠報國還是報國精忠,他把這些概念和邏輯視作了自己的手心手背,以及無比廣袤的信仰,雖然偶爾也會陡感這信仰中的某種蒼茫、不踏實,某種心肺撕扯的痛楚。但望著幾乎要砸到自己頭頂的那些金佛山夜空的星子,才知這異鄉星空看上去迷離,細節卻都清晰無比:星子就像行走在金粟箋紙間的文字,天日昭昭,原來如此!
寶祐七年的1259年,蒙軍名將紐璘及麾下大將完顏石柱多次率眾攻打龍崖城,皆被茆世雄帶領的南平軍擊退,敗得潰不成軍,尸橫山野。“龍崖城之戰”讓千里之外的宰相丁大全多少舒了一口氣,擊掌大贊龍崖城為“南方第一屏障”。丁大全雖奸雖賊,而此話卻一錘定音:龍崖城在當時的確與合州嘉陵江邊的釣魚城遙相呼應,形成犄角之勢,讓蒙軍吃盡苦頭。
然而,“龍崖城之戰”宋軍的大勝僅僅是靠山高崖險的地利?非也!
讀“龍崖城之戰”相關歷史時,一個叫詹鈞的南宋軍統制官躍入我的眼簾。史書上贊譽他為軍中難得的能文能武之將,而我從文字間的縫隙間卻分別見到一個新月般的年輕人翩翩而來。
當蒙軍水陸并進,撕開南宋貌似銅墻鐵壁秘境般的西南邊地,屢戰屢勝,宰相丁大全除了哀嘆:“處處風寒”,便別無作為;有些宋軍將領也被蒙軍的虎狼之勢嚇懵,躲之不及,哪敢短兵相接。但,就在蒙軍圍攻龍崖城之際,偏偏他,詹鈞,一騎飛塵,山呼海嘯,率不足一千的孤兵與紐璘大軍鏖戰。他們以一當百,血流成河。黑夜悲戚涌來時,他們幾乎全軍覆沒一一“矢貫侯臂,裂帛裹創復戰。連中數十創,創甚矢盡。傷重,莫能軍,候被執。”
多虧我們古代漢語如此這般的描述,客觀、簡潔、克制,甚至冷峻,沒有一丁點臃腫的廢話,才能讓事實像一根根不朽的骨頭,毫不費力地就插到現代的空間里,撐起我們的靈魂……詹鈞被俘后,紐璘親自為其敷藥喂食,他“斷然不受,絕食八日”。蒙軍把他捆于馬背,押到播州土門下勸降。可整整八天被渾身箭傷以及饑餓折磨得只剩一口氣的他,卻罵聲迭迭,毫不認慫……
可以想象他的結局,他死得很慘!他的死讓守衛在龍崖城上的將士“悲憤慟哭”。然而,也讓更多人看清生命的真相:死亡并不是最恐怖的,尤其是與壯烈并肩而行的時候,便會被一種寬闊和崇高擁抱、覆蓋,不再形只影單。終究有著比死亡更強大的東西在打敗死亡,譬如氣節,譬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些中國式質樸清澈的生命觀,如同奇異的滿天霞光,在為龍崖城上那些原本普通的將士鍍金,轉瞬把他們變成天神。
(三)
當年的隆化還有一位力拔山兮的抗蒙英雄:韋大郎將軍。寶祐三年,時任徐州節度使的他奉詔率一萬兵入川,駐扎于龍崖城,后又進駐隆化一帶。因他盡心熱忱地守防治理,帶兵有方,愛民如子,使該地安寧繁榮,上得理宗賞識,被封為“松國鄉候”;下得民眾喜愛,車隊一出府門,便有鄉民置路畔呼道:大郎將軍,好生將息!……他死后,百姓、將士哭之如喪考妣,每人以碗壘土,筑起一座萬碗墳。
韋大郎墓現在南川城東灌壩。匆匆掠過時,不一定會發現那里長眠著一位世世代代都可歌可泣的人物。而祖墳卻是神奇的種子,撒在任何疏落之地,都會長出星星那樣多的人、村莊和集市,失魂落魄或繁花似錦的日子。七百多年后,南川韋大郎將軍的后裔山高水長,已綿延二十多輩。他們一直都遵循字輩來為取名,為的是在悠遠慌亂的歲月里,彼此不要走散,剎那便能認出。
驚訝的是,當年入蒙軍的后裔也隨風潛入夜,脆弱或明亮里生長在這里的川流之畔或深山老林,以種苞谷、苕薯,或采方竹筍為生。他們與這里的漢、苗、土家人你婚我嫁,相依為命,早就渾然一體。現在你也只能從他們比當地土著寬闊一點的圓盤子臉,或者更粗壯一點的骨架上,嗅到他們基因中有著遙遠的草原氣息。他們卻并不怕你猜到,反而興致勃勃地說,知道么,我們的姓其實是蒙古的某姓化來的,我們的先祖或許就是紐璘!
(四)
嘉慶九年,三十出頭的隆化新任知縣蔣作梅一提長袍、意氣風發地爬上了的龍崖城。撫著被歲月和鄉人雙重拋棄的殘垣斷壁的城池,以及湮沒在草叢中記載“龍崖城之戰”的石碑,百感交集。發呆間就聽到風聲中仍挾裹著咆哮聲、石頭滾落聲,聲聲入耳。在斜風細雨桂林山水中長大的他,被壯懷激烈和大悲憫兩種情感交替攫住,知道自己必須有所作為!他親自謄寫收錄了“龍崖城摩崖紀功碑”。碑立,他清朗地一笑,塵埃落定,又去主持修文廟、武廟,培修隆化書院諸事……偶一日過木涼鎮崖下,見此處“甘泉流溢,竹柏陰森,水聲石氣,一派清涼”,滿腹的才情不禁跑將出來,又犯了文人病,提筆寫下“漱玉”二字。字,行楷,約兩尺見方,筆走龍蛇,酣暢煙云,像獨立寒秋的書生揮袖抽身而去。
蔣作梅在而后的仕途中卻慘遭兇險,任西藏糧臺時因剛直不阿,被當地勢力和駐藏大臣的上司文弼誣陷,四十歲不到就成為刀下冤魂。隆化百姓聞之,無不嘔心抽腸哭這位難得的好官。在他們眼里,蔣作梅也是一座龍崖城,風骨峭峻地站在那里,春風吹又生。
(五)
隆化,南川,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萬物都想脫穎而出。
前年我兩次登龍崖城未果,一次遇雪,一次遇瓢潑大雨。所幸能在電視里見到韋大郎的后裔、一位叫東慶的男子站在龍崖城城墻下述說祖先的堅不可摧。那一瞬他的須發、聲音如摩爾斯電碼,為我們傳來763年前許多真實的信息。
果然,真正的歷史從不會老態龍鐘。那座重建于1913年的城門,雖已百年高齡,想的卻是錦瑟心事。它宛若皓月般的臉龐,半頰世事洞明,半頰懵懂天真——
它會從一群群穿過自己的人群里,發現有些人其實在七八百年前就來過這里么?那些侃侃談論英雄和榮光的男人,他們的某個側面真的很像茆世雄或韋大郎;
它會注意到那位俊逸的青年么:下山,步履如飛,每一步都是對被封為險途山道的極度輕蔑。他那種糾糾武勇、絕不瞻前顧后的背影,不就是詹鈞一如既往的豪橫?!
時空交錯形成了神秘的一問一答,最終的契合倒如此簡潔而深邃,令人驚愕不已。
更高處的崔嵬山巒,一次次順勢地躺下去,一次比一次雍容自在。金光招之即來,照一顆晶瑩剔透的心,慈悲萬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