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豫西南的天氣著實有些怪異，前陣子淅淅瀝瀝陰雨連綿，直下得人心發霉生銹，仿佛時間也被浸泡得軟塌塌的無力撐持。坐在小區大院門衛室的福泉，邊低頭掰著手指數天數邊道：這是多少天沒見太陽了？難不成咱河南把雨全都給承包了？

五十多歲的福泉，中下等個子，胖胖的，臉上什么時候都堆滿善意溫和的笑，接受著這笑，不僅使人深感一切美好都值得希冀和期盼，而且堅信它們終將如期而至。

別看福泉只是一個收廢品的，他的衣服總是穿得干凈整潔而得體，就連他常年拉的那輛板車，也及時清洗得明凈發亮。聽老鄰居們說，福泉在這個大院里收廢品已經很多年了，他人好，秤頭公平，最重要的是熱心為大家跑腿，他有大院里每一家的電話號碼，誰家若有事兒忙不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喊福泉來幫忙。福泉幫大家買菜、接送學生、往醫院給病人送飯等，甚至搬家找人的事情，也都交給他來辦，他找來的人搬運東西很細心，不損壞家具，工錢也遠比搬家公司低。有次，一位鄰居告訴我，她想買對門鄰居搬走后出售的房子，可礙于兩家人臉熟，不好講價錢，就托福泉從中說和，結果皆大歡喜，買到房子的這家人為表示感謝，還特意在飯店請了福泉。

一直以來，除了福泉，我沒看到其他人來大院收過廢品，聽說是大家只認福泉。一個收廢品的人，能夠幾十年如一日被大家喜歡和信任，視他為大院里的一員，把他實實在在當自己人，福泉該做得多么好才會如此！他收廢品的時間很規律，似乎已約定俗成，每次來了，從不大聲喊叫。大家有時將看過的廢報紙、不需保存的舊書本、各樣空紙盒子等，整理好帶到大門口；有時來不及整理，就讓他到家門口去拾掇；更有些急于趕時間上班的人，干脆將廢品堆在廳堂，喊福泉到家里來捆綁收拾，他們臨走總反復叮囑：記住，出去把門鎖好。歲月見證，福泉的小本子上，永遠密密麻麻記錄著每一家廢品的斤兩和錢數，厚厚的本子里，從未有過差錯。鄰居們非常信賴他，他也從未辜負過鄰居們，在大家心目中，他是一個值得托付、完全指靠得住的人。不少時候趕上飯點，鄰居們會爭相喊他去家里吃飯，他卻說什么也不肯去，有的人家便將飯菜端到門衛室，實在謝絕不掉，福泉就和門衛老南或老丁一起分著吃。很多次，我碰見他和老南以茶代酒，面前擺著一葷一素兩盤菜，兩人伸手指大壓小分輸贏，吃得開心，不知是誰請誰，抑或互請？

每次見福泉，心頭總有一種陽光般的暖意升騰，這暖，是具體而實在的，常令我想起故鄉的父老鄉親，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溫暖、踏實與安全感。每回，當我將一些陳年的書本給他時，他總不忘提醒我：這書還新嶄嶄的，扔掉多可惜，你再好好挑揀一下吧。因之，好多次我都不得不再揀回幾本，日積月累，凝望著這些重又被我揀回的書籍，書籍也帶著福泉的微笑注視著我。

大前天，蒙蒙雨霧中，一見面福泉就很沉痛地告訴我，景叔不在了！就在一星期前，景叔離開了這個世界，是他和景叔那從國外匆匆趕回來的兒子一起辦理的喪事。我聽后心里非常悲痛，埋怨福泉怎么不早說，我也很想送景叔最后一程。福泉說，天不好，景叔的兒子怕太麻煩大家，特意囑咐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認識景叔近三十年了，他就住在大院最后一棟樓，作為省某報駐市記者站的老站長，他一肚子的知識和學問，見解更是非同尋常。景叔對人和藹謙遜，仁善寬厚，可惜老伴早年病故，唯一的兒子遠在國外，晚年的景叔未免孤獨凄寂。他雖先后找過幾個保姆，但都不怎么如意，后來他就不再請保姆了，自己采買做飯搞家務。再后來，景叔的左腿出了毛病，上下樓拄拐杖很費勁，我和大院里的鄰居只要碰上他手里提東西，定會幫著將物品提到五樓他家門口。鄰居們公認，日復一日真正把景叔記掛在心，將幫助他作為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的，唯有福泉。景叔常含淚慨嘆：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啊，人家福泉跟咱非親非故，卻一直親人般這么照顧著我，要是沒有他貼心貼肺的照護，我早就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哪能活到這八十多歲……景叔的話，絕無虛夸。人都說，遠水不解近渴，福泉對景叔比他親兒子更盡心給力。景叔老年無疑孤單，但景叔又非常幸福，福泉把景叔當家人一樣精心伺候著。越是風霜雨雪天，他越是放心不下，每每頂風冒雪來到大院兒，一定要把景叔安頓好才肯回去。他幫景叔買菜、買藥、買面條、買饅頭，還幫著買衣服鞋襪、買報紙雜志、給他洗澡洗衣服、拖地。做這一切福泉向來是自覺自愿，從不收一分錢報酬。景叔很是過意不去，為讓福泉把錢收下，不得不故意說惡話激他，若不收下工錢，以后就不要再來了，自己是死是活不與他相干，更不用他管！福泉只當沒聽見，該怎么做還照樣做，到最后妥協的只能是景叔。

十多年前積勞成疾的景叔患了頑癥，兒子接他去國外治療，手術做得非常成功。兒子兒媳反復勸說他不要回來了，在那里和他們一起生活，也方便照顧。可景叔說啥也不答應，他一再強調：我歲數大了，咽氣在異國他鄉死不瞑目，我要和你們早走的媽在一起，只有回到老家，這心里才踏實、舒坦、安寧。就這樣尚未徹底恢復，硬逼著兒子送了回來……這次頑疾復發得很快，前后一個多月，他就走了。幸好福泉及時電告景叔兒子，最后這段時光，景叔有他兒子和福泉的陪伴，走得該是心滿意足的。

景叔的兒子很感謝大院鄰居們多年來對他父親的關照，就特地在酒店包下數十桌，請各家去人一起吃頓飯。他的心意大家全領了，卻都謝絕去酒店吃飯，鄰居們反倒爭搶著請他到自家屋里吃家常便飯，跟他說，以后再回來，大院里各家都是他的家，千萬別去酒店吃喝，家常飯熱乎、有味、暖胃。景叔的兒子感動得直揩眼淚，連連點頭向大伙兒抱拳致謝。沒人時，景叔的兒子遞給福泉一張銀行卡，口氣懇切地反復強調這是景叔生前的意思，也是他的真誠心意，請福泉務必收下。福泉頓時火冒三丈，他賭咒發誓說啥也不收，兩個人高聲吵著來回推讓，氣得福泉摔門而去，景叔的兒子愣怔在那兒……

景叔永遠離開了我們，景叔的兒子也回他的工作崗位上去了，按照景叔的囑托和他兒子的安排，景叔房屋里的所有擺設還保持原樣，福泉仍然拿著門上的一把鑰匙，如有什么事兒，繼續幫忙處理，一切還像景叔活著時那樣，為的是景叔兒子一家什么時候回來了，可隨時吃住在家里。家，永遠是游子心靈的歸宿，是根，是愛，是永遠也無法割舍的血脈親情……福泉過幾天就去打掃一次衛生，他深知景叔愛干凈，總將房屋各處擦拭得明凈整潔，不知底細的人誰會相信這已是人去屋空的房子？

福泉依舊在大院門口忙碌地捆綁著那些廢品，來往的鄰居們依舊很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久雨初霽的太陽，霞光萬道，正朗照在福泉的面龐上，那么純凈、生動、溫煦，那么明亮、燦爛、美好，福泉眼里閃爍著瀲滟波光，這是幸福的具體形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