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丁的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首次出版于1813年，圖為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劇照

今年是簡·奧斯丁誕辰250周年。250年前，奧斯丁誕生于英國的一個牧師家庭。“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經過時光的淘洗，她成為受到廣泛認同的最偉大的英國經典作家之一。

專業評論家給予她高度評價。世代讀者沉迷于簡·奧斯丁的小說，陶醉于她用文字構筑的那個世界。2017年，奧斯丁的肖像登上了新版十英鎊鈔票，成為繼莎士比亞、狄更斯之后第三位肖像榮登英鎊的作家。

一輩子都只是在描繪“一個村莊的三四戶人家”的奧斯丁何以獲得如此巨大的影響力？今天，讓我們來回顧簡·奧斯丁勤勉創作、充滿友愛的一生。

簡·奧斯丁的早期創作

1775年12月16日，一個嬰兒在英國史蒂文頓呱呱墜地。她就是簡·奧斯丁。彼時，這個家庭已有六個孩子，奧斯丁排行第七。這是一個男孩子眾多的家庭，在奧斯丁出生之前，只有一位姐姐，其余均為哥哥。奧斯丁還有一位弟弟，名叫查爾斯，比她小四歲，后來成為一名海軍。就是這樣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迎來了簡·奧斯丁的出生。

奧斯丁的父親畢業于牛津大學，飽讀詩書，性情開明，是當地的牧師。奧斯丁出生時，他溫和地說，這個孩子以后可以成為姐姐卡桑德拉的“玩伴”。此言不虛，簡果然在一生中都與卡桑德拉相依相伴，即使在極少數外出旅行時以及卡桑德拉訂婚期間，她們都保持頻繁的通信往來，是非常親密的姐妹。不過，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簡不只成為卡桑德拉的“玩伴”，還成為整個家族的驕傲，更成為世界級大文豪。

早在孩提時代，簡已然展現出作為作家的天賦。從十一二歲起，她就開始文學創作。18歲時，她認認真真、小心翼翼地將早期創作抄寫在一套筆記本中，仿佛這是一部即將出版的作品。大英圖書館和牛津大學博得利圖書館收藏有簡·奧斯丁謄寫作品的這一整套筆記本，總共有三本，每一本都寫著題名：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

奧斯丁最早的創作是為了家庭消遣。在18世紀的英國，人們喜歡圍坐在火爐邊，一起朗讀文學作品。像簡這樣溫馨友愛又喜歡閱讀的家庭尤其如此。在筆記本的第一卷，卡桑德拉題字：“致我的弟弟查爾斯。我記得本卷中一些生動有趣的瑣事是為他消遣而寫。”的確如此，簡寫下作品時，會讀給家人聽，和家人討論人物的命運走向。可以想象到一家人在討論奧斯丁小說時的熱鬧非凡。她也會將家人、鄰居和朋友的姓名寫到小說里，比如《美麗的卡桑德拉》等，這樣既可以增加更多互動的樂趣，又是一種致敬和謝意的表達。

簡這一時期的創作包括很多諷刺作品，包括《弗雷德里克和艾爾弗里達》《杰克和愛麗絲：一部小說》《英格蘭歷史》《埃德加和愛瑪》《愛情與友誼》等，行文幽默詼諧，筆觸流暢自由。即使時光相距200年，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女作家的活潑機智。她對這個世界的善與惡、真與偽已然洞若觀火，卻只是舉重若輕，等閑視之。

當然，簡·奧斯丁的創作遠遠不止為家庭消遣。她非常清楚自己希望從生活得到什么，也更清楚希望從寫作得到什么。正如保拉·伯恩所言，“奧斯丁花了很多工夫來設計、完成這些冊子，又大費周章地使用鵝毛筆和墨水池，目的就是以職業作家的身份來展示自己——至少在她自己的想象中是這樣的……即使年僅十幾歲，奧斯丁已經知道她想從生活獲得的東西，那就是：成為一名作家。”

父親喬治·奧斯丁對簡的夢想非常看重，且給予充分的支持。在第三卷筆記本，簡的父親寫下了批注：“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士的夢幻之作，由全新風格的故事組成”。父親還曾贈予簡一個書寫盒。（很可能作為簡19歲的生日禮物贈予簡。）這是一個小巧、便攜的紅木書寫盒，可在外出時寫作使用。這樣，我們的女作家就可以不受空間限制，隨時創作。這說明父親不僅會認真閱讀奧斯丁的作品，而且充分地參與到奧斯丁成為出版作家的種種努力之中。

姐姐卡桑德拉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卡桑德拉不僅始終陪伴著她，而且一直鼓勵她成為出版作家。簡寫好小說之后，經常會讀給卡桑德拉聽，并且還會與卡桑德拉討論故事的情節設定等。卡桑德拉擅長水彩畫，筆記本第二卷的故事《英格蘭歷史》中英格蘭國王與王后的卡通插圖即由卡桑德拉繪制。

在簡寫給姐姐的信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非常調皮活潑的妹妹：“你對我上封信的夸獎令我受寵若驚，我只是為了名氣而寫，并不想得到額外的報酬。”“多好的天氣啊！天亮得不太早，但是中午很適合出門走走，對身體很有好處——至少每個人都這么想，想象就是一切。”簡很喜歡跳舞，經常和姐姐談起舞會的情形。“一共有20支舞曲，我一支也不拉下，一點都不覺得累。”“你本來就應該去參加舞會，去跳舞，和親王共進晚餐，這全都是好消息！”她還會和姐姐討論當時的小說。“沒有哪本書會這樣滿是作者自己的身影，每種情感都完完全全是艾格頓式的。”“我們現在有鮑斯韋爾的《游赫布里底諸島日記》，正準備買他的《約翰遜傳》。”姐妹倆感情甚篤，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姐妹之情。卡桑德拉稱簡·奧斯丁為“永遠不可能被超越的朋友”“生命中的太陽”“每一份快樂的鍍金人，每一份憂傷的撫慰者”。

簡·奧斯丁與她的家人

簡的幾位哥哥也給予她非常重要的幫助。如今的簡·奧斯丁故居博物館——喬頓鄉舍由哥哥詹姆斯·奧斯丁提供，當年簡就是在此精心創作、打磨作品。旅居倫敦期間，簡住在哥哥亨利·奧斯丁家中，且多次前往劇院觀看當紅演員的戲劇。她還曾獨自乘坐哥哥的四輪四駕敞篷馬車在倫敦兜風：“我在欣賞美景中獲得了很大的樂趣；馬車開著，我在路上兜風，很是愉快——我非常喜歡我孤獨的優雅。”

更關鍵的是，亨利還是簡的文學代理人。亨利精通文學，品味高雅，奧斯丁的多部作品都由亨利溝通出版。在《諾桑覺寺》和《勸導》的前言中，亨利曾深情回憶妹妹：“她極具個人魅力：她的身材是真正的優雅。身材高挑，如果再高一點就太高了。她的舉止文靜優雅。她的五官都很好看，組合在一起時，更能格外彰顯她的開朗、感性和仁慈，這是她真正的特點。”亨利很了解簡·奧斯丁希望成為出版作家的夢想，他寫道：“我們的女作家體質好，生活規律，有安靜、快樂的職業，似乎可以長久地為大家創作、給大家提供一些樂趣，她本人也會聲名漸起。”

簡·奧斯丁同樣盡己所能地去關愛自己的家人。她曾為哥哥弗蘭克的孩子寫詩：“我最親愛的弗蘭克/愿你在瑪麗亞的守護下/因為擁有一個男孩而喜樂……/在他身上，從他所有的言行舉止，我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弗蘭克！——/他將繼承你的孩提時光/你的溫暖，以及你的驕傲銳氣。”奧斯丁家人之間的溫馨友愛躍然紙上。閑暇時間，她常常陪伴侄子侄女猜字謎、打紙牌，是孩子們最親愛的“簡姑媽”。她也非常樂于當好親切、友愛、智慧的“簡姑媽”。“簡姑媽”在場的時候，總是快樂如斯。她鼓勵他們玩游戲，為他們談戀愛支招，還經常講有趣的笑話。在給卡桑德拉的信件中，她談到孩子們時，總是非常親切：“對我來說喬治幾乎是新相識，我發現他與愛德華不同，但和他一樣可愛迷人。”

同時，她也會以專業作家的身份，教給侄子侄女創作的秘籍。“你現在正在愉快地收集你的人物，他們也的確令我的生活充滿快樂；一個村莊的三四戶人家正是可寫的材料。”是的，“一個村莊的三四戶人家”最初的來源正是簡·奧斯丁與侄女安娜探討寫作主題時的措詞。簡謙虛地稱自己的作品為“一小塊兩英寸的象牙”，這一動人的比喻也來自簡寫給侄子詹姆斯·愛德華·奧斯丁-利的信件。

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有一段關于“家”的描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們身邊，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考珀《學童》里的詩句，嘴里總是念叨著‘她多么渴望回到自己的家’。這句話充分表達了她的思家之情，她覺得哪個小學生也不會像她這樣歸心似箭。她動身前來樸次茅斯的時候，還樂意把這里稱作她的家，喜歡說她是在回自己的家。當時，‘家’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是非常親切的；現在，這個字眼依然是親切的，但它指的卻是曼斯菲爾德。現在，那才是她的家。樸次茅斯就是樸次茅斯，曼斯菲爾德才是家。”能夠將范妮對家的渴望刻畫得如此清晰，是因為奧斯丁可能比任何人都明白、或者感受到了家的重要意義。

成為出版作家

1797年，簡·奧斯丁開始了她的出版之路。這一年秋天，父親幫助簡將《第一印象》（《傲慢與偏見》的最初版本）寄給倫敦著名的文學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且附上了非常誠懇的信件。但是，對方將稿件退回來了。簡沒有氣餒，一邊修改《第一印象》和《埃麗諾和瑪麗安》，一邊開始創作《蘇珊》（《諾桑覺寺》的最初版本）。1803年，亨利與克羅斯比公司達成協議，將《蘇珊》的手稿以十英鎊售予出版社。這是簡第一次從創作獲得收入。不過，克羅斯比公司遲遲未出版該部作品。奧斯丁禮貌且不失原則地致信克羅斯比，告知對方如果由于粗心丟失了作品，她可以再寄一份稿件；如果沒有答復，她將自行處理該作品。很快，理查德·克羅斯比回復信件，大意是公司的確已經購買該小說，但并未決定將其出版，并且也沒有出版的義務。信的結尾寫道：“若您肯支付十英鎊，這本小說將屬于您。”于是，簡開始繼續尋找新的出版社。到1811年，她終于成功了。托馬斯·埃格頓接受了《理智與情感》。

簡高興極了。她在倫敦參加舞會，四處購物，且溝通著《理智與情感》的修訂和出版事宜。在寫給卡桑德拉的信件中，她事無巨細地談論著各項進展：“我有兩頁需要修改……我不敢奢望六月份可以出版。亨利沒有忽視這一點；他已經催促了印刷商。”十月，《理智與情感》終于出版了。可以想象，簡當時的心情該有多么雀躍！她終于從為“圣誕消遣”創作的寫作者轉向了“為了每一個人，為了普通人，為了我們的時代和她自己的時代”創作的出版作家。自此以后，簡對自己的小說更加充滿信心，她一邊溝通《傲慢與偏見》的出版事宜，一邊創作《曼斯菲爾德莊園》。

1813年1月，《傲慢與偏見》出版。甫一出版，這部小說就收到了廣泛的好評。《英國評論》刊載的評論寫道，“《傲慢與偏見》遠遠超過我們最近看到的幾乎所有此類出版物”。《文獻評論》關注到了小說對家庭人物的描寫：“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能引發人的興趣……比我們最近接觸過的任何描繪家庭場景的小說都要出色。讀者眼中，沒有一個人物平淡無奇，或令人討厭，或咄咄逼人。故事中沒有一個人物可以被排除——他們各有定位；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應有的角色，令讀者感到欣然暢意。”這部小說迅速引起了評論界的高度重視和讀者的廣泛喜愛。簡本人也非常喜愛這部作品，她在信件中這樣寫道：“我從倫敦收到了自己心愛的孩子。”

簡經常將作品比作自己的孩子。當她對《理智與情感》進行校訂時，她寫信給卡桑德拉：“我再也不會忘記它，就像母親無法忘記她正在哺育的孩子。”后來，侄女凱瑟琳·哈布克寫道：“她總說她的書就是她的孩子，給予了她足夠的幸福源泉。”當侄女生下女兒時，她也寫道：“親愛的安娜，就像我很希望見到你的杰邁瑪，我相信你也想見見我的愛瑪”。將作品比作“心愛的孩子”，足以說明簡·奧斯丁對自己創作的全情投入。

簡·奧斯丁精雕細琢的創作自然得到了文學評論家的廣泛認可與贊賞。惠特利認為奧斯丁刻畫人物的功力堪比莎士比亞，劉易斯也認為奧斯丁是“散文中的莎士比亞”。利維斯稱奧斯丁為“第一位現代小說家”“英國小說偉大傳統的奠基人”，伍爾夫贊揚奧斯丁的小說“具有深度、美感和復雜性”。19世紀末，簡·奧斯丁的傳記相繼出版，包括奧斯丁的侄子詹姆斯·愛德華·奧斯丁-李出版的第一部傳記《奧斯丁回憶錄和其他的家庭回憶》、威廉·奧斯丁-李和理查德·亞瑟·奧斯丁-李合作出版的《簡·奧斯丁：她的生活和信件》、希爾的《簡·奧斯丁：她的家人和朋友》和瑪麗·奧古斯塔-李的《簡·奧斯丁面面觀》等。這些傳記的出版進一步幫助普通讀者和文學評論家了解奧斯丁、讀懂奧斯丁。

時間的禮物是豐厚的。歷經數代評論家與讀者的檢視，簡·奧斯丁成為一位令人無比羨慕又不會嫉妒的正典作家。她生逢其時——恰好出生在女作家開始寫作的時代，又幸運地在年輕時就已經出版小說，收獲包括攝政王、著名文學家司各特等重要人物的認可，收獲忠實的讀者無數，且作品在世界各地出版、再版，研究作品更是層出不窮。生生不息，欣欣向榮。她生逢其地——在氣候溫暖、風光旖旎的英格蘭南部度過了非常寧靜、快樂的一生。她旅行的足跡遍及英格蘭大大小小的鄉村、海岸，為小說創作積累了充分的素材。尤為重要的是，她誕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大家庭，家庭成員的愛予以她極大的滋養和力量，她以誠摯、以友愛回報著這個大家庭，也為這個世界帶來了清新自然，帶來了溫柔敦厚。誰又能有理由不愛我們的簡·奧斯丁呢？

簡似乎早已預見到了小說創作的成功。她曾經想象自己會成為名人：“我想我的照片最終會出現在展覽中——全部使用白色和紅色，頭像是側著的。”簡·奧斯丁的預言早已實現。她的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地的展覽中，頭像是側著的。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首都師范大學教師）

簡·奧斯丁如是說

◆ 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傲慢與偏見》

◆ 溫柔的心靈最可貴。 ——《愛瑪》

◆ “熱烈地愛”這種字眼未免太陳腐，太含糊，太籠統了，我簡直摸不著頭腦。這種字眼既用來形容真正的熱烈的愛，也常用來形容相識半個鐘頭產生的那種感情。 ——《傲慢與偏見》

◆ 理智總是富有魅力的。 ——《理智與情感》

◆ 我敢說，沒有任何享受能比得上讀書！ ——《傲慢與偏見》

◆ 如果沒有音樂，我的生活將一片荒蕪。 ——《愛瑪》

◆ 在高兩層又屬于我自己的房間里給你寫信，真是開心極了！一切都舒適極了！ ——《簡·奧斯丁書信集》

◆ 你知道的，我極少能讓別人滿意。——《簡·奧斯丁書信集》

◆ 如果人們多留神大自然的崇高壯麗，多看看這樣的景色而忘掉自我，邪惡和憂傷一定會減少。 ——《曼斯菲爾德莊園》

◆ 你不能為了某一個人而改變原則和準繩，也不要試圖說服我或你自己，認為自私自利就是謹慎，膽大妄為就能確保幸福。——《傲慢與偏見》

◆ 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順從命運的安排，一定要認識到自己比應得的還要幸福。 ——《勸導》